“要不我咋老成这样。不说你们当下不敢认,连我自个儿都不敢相信,一照镜子,竟老成这松样,才六十挂零的人。走南跑北,东游西逛,平川洼地都寻遍了,不见他的踪影,就剩下南山没去了,翻山爬岭的,力不从心了!老了,连坐骑都老死了,还没找见那孽障。拐了媳妇,连老子都不要了。嗨!”老人叹着气,清泪纵横,感染得孝先两口子也唏嘘不已。孝先已明白了老人的来意,但眼下没机会跟媳妇沟通,加之媳妇还在坐月子,便不好明言表态。
“大叔,还是那句老话,找不到,就和我们过,这里就是您的家。”双杏坦诚爽快地道。
“媳妇呀,我就他那个独苗,我不甘心呐!是死是活,我得找到他。”老人执着无二地道。
“大叔,您放心,先缓缓身子,明天咱们再说,我先下地去。”孝先说着便起身下炕。
“忙你的去吧。”老人说着躺下身子,不再言语。
晚饭后,双杏收拾好明间的炕铺,安顿康大叔睡好后,自个儿也上了炕。孝先也不熬夜做零活,烫脚上炕休息。
“娃他妈,跟你商量个事。”孝先轻声道。
“进山找人的事,对不对?”女人心里乱糟糟地道。
“你咋猜得这么准?”
“那不明摆的嘛,就剩南山没去找,翻山爬岭的,力不从心。”女人照大叔说的学了一遍。
“听说书人讲:点滴之恩,涌泉相报,知恩不报非君子。大叔的大恩情,这些年无以回报;现在他找上门来了,他是有难处,过不了这个槛,咱们报恩的时节到了,你说是么?”孝先深沉地道。
“有啥好说的,听你的。”女人通情达理,但勉为其难道。
“等你出了月子再走吧,怕赶不上割麦子;现在走吧,你又……”孝先难为情地欲言又止。
“放心去吧,早去早回。可娃娃还小,我又出不了门,那地里的庄稼咋办?”
“无论如何,我得赶割麦子回来,别的可以不种不收,这口粮非要保住不可。再说,大叔是庄稼把式,人虽老了,多少也能照应些。”
“你说得容易,一出去有长没短的,叫人咋能不想你。”女人说着紧紧搂住汉子的脖子,贴上了脸蛋,“你打算啥时节走?好准备干粮。”
“后天吧,干粮就算了,炒面方便。”汉子还没说完,女人又贴上脸蛋,还给了个蜜嘴儿,以至带出了点声音“吧唧”,女人生怕汉子现在就离去似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孝先吩咐老大去放牛,老二去放羊,然后陪着大叔抽烟说话。大叔仍旧阴云沉沉,一副好不开心的样子。
“大叔,昨夜我和媳妇商量过了,明天我就骑马进山,一道沟一道沟去寻找狗娃兄弟。您老就安心等候消息。”
康大叔听了孝先这番言语,两眼顿时闪烁着希望的泪光,好像久旱的庄稼人盼来了甘霖,仿佛落水人抓住了岸边的树枝,激动得喉结一鼓一鼓的,好久才迸出了一句话:
“好是好,可你媳妇还坐着月子,咋行?”
“没事,大叔您放心,老月子,都过二十天了,早都下地做这做那的。”女人接着话茬儿慷慨大方地道。
康大叔听了,二话没说,匆匆装了锅烟。孝先赶忙给点上火儿,康大叔吸了两口,下炕拉上孝先就走。孝先莫名其妙地刚要开口问,大叔抢着说:
“到地里看看,渠口在哪里,还要种些啥,我好心中有数。你进山,我也莫闲着,庄稼活儿也耽搁不得,你老婆娃娃还要糊口过日子哩。”孝先一听这么回子事,笑眯眯地陪老人走了。
双杏听了康大叔老当益壮的掏心窝子的话,悬在半空里的那颗心才算落在胸膛里。虽说正坐月子,但她精神得异常能干,又是烙干粮,又是炒面粉,还要准备午饭,还要哄孩子,反倒觉得比平日轻松快活,嘴里不停地又哼又唱:
宝宝——乖乖——惹人爱——妈妈洗手——切菜菜——切了菜菜——让谁吃——康家爷爷——下了地;
宝宝——乖乖——莫哭哎——妈妈和面——烙干粮——烙了干粮——让谁带——你家爹爹——出门去;
宝宝——乖乖——笑出来——妈妈烧火——炒面面——炒了面面——让谁吃——你爹进山——找叔叔。
双杏正忙着,孝先和康大叔说着话进了屋。孝先见烙了一摞子干粮,拿了一块递到大叔面前,说:
“先吃点干粮。”
康大叔没接,说:
“省下肚子吃饭吧,这些年没心思做饭,胡将就,叫死面饼子发面干粮吃伤了。”正巧放牲口的老二老大先后进屋了。老二见香喷喷的一摞干粮,上去就要拿了吃,他妈拦住说:“等一下吃饭,给你爹进山带的。”
孝先看见了,就把手中的干粮一掰两半,给老大老二各一半。
女人掠见了,因为康大叔在场,也就没说什么。老二毫不客气地吃起来,老大却一掰三半,给了老三一块,正欲过去给老四,老二见状,这才掰了一块给老四。
孝先见女人忙不过来,洗了手,走向案板。女人从锅台边赶过来,靠了汉子一肘,说:
“这一锅子炒面出来就下饭,别掺和,料理出门的行头去。”孝先被提了个醒,笑了笑,出门去了。
眨眼工夫,孝先拿了把笛子走进来。他坐在炕沿上,又是擦灰又是抖土,甩甩打打的,经他那么反复擦拭,笛子一下现出原来的面目,铜光铮亮,熠熠照人,招得孩子们围拢过来看稀奇。因为自从迁到此地,那笛子和铠甲器械一齐入了杂物库房,后出世的孩子们哪里见过这玩艺儿。
女人忙着做午饭,掠见孩子们看他爹摆弄笛子的热闹,大惑不解地说:
“五哥,叫你料理出门的事儿,摆弄那玩艺儿做啥?”
孝先慢条斯理地说:
“闲了多少年的铜笛,这下子可要派用场了。”
“带它?”女人莫名其妙地询问。
“你还不知道哩,别看二尺长的一把铜笛,它可是大有来头哩。狗娃子兄弟最爱听我吹的《阳关三叠》、《杨柳枝》,光凭眼睛不行呀,我要是先看不见他,错过了多可惜。我一吹笛子,他要是听见了,不就自个儿走出来了吗?”孝先解释说。
“对对对,狗娃子就爱听你吹笛子,还说等你从关内娶了新媳妇回来,要教他哩。”康大叔顿有所悟,兴冲冲地补充道。
女人又新奇又兴奋地说:
“看把你能的,五哥,真有两下子!唉,有啥来头?说给娃娃们听听,看那立候候的样子。不等你说完,饭就好了。”
“对,说给我们听听嘛,爹,爹!”老二兴趣浓浓地乞求着。
“好,那就大概地说说。”孝先说毕,清了下嗓子道:话说十四年前,你爹——我在塔尔巴哈台军营当大兵,结识了一位羌人教习,他粗粗壮壮,三十多岁,留了个小八字胡。休假的时节他常在营外,干些啥,玩些啥,我是一概不知。只是有一次,他带回来个消息,说:
“今年的正月十五可热闹哩,有社火,有花灯。”还问我:“你去不去看?”
我当然要去,二十岁的人了,还没见过那世面。当兵前,就一直放牧、种庄稼、练武,确实是个乡巴佬。
正月十五这一天,我带上盘缠,也就是准备花销的钱,跟教习一道儿进了城。满大街都是社火,挤满了城里人和乡下人。
先说灯。有的金碧辉煌,有的花花绿绿;有的大,有的小,大的一房多高,小的像平常灯笼;有的推在车上,有的摆在方桌上,有的挂在树桠叉上,有的挂在高杆上,仰起头才能看得见。教习指点着说:
“这是走马灯,那是宝莲灯,这是观音灯,那是天女散花灯,这是老虎灯,那是齐天大圣灯……”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好多我都没记住。教习说,“天黑尽了,掌了灯,那才好看哩。”
人正观灯哩,耍龙的过来了。一条青龙,一条金龙,张牙舞爪,身子有十几丈长,下面由十几个人撑着玩耍。一下子青龙出海,昂首摆尾,可神气啦!一下子金龙腾空,不可一世。突然,一旋转,来了个蚊龙入海,一头扎入人群。
耍龙的后面紧跟的是狮子队。那狮子张着盆子大的血口,脖子挂着一串金色的铃铛,毛又密又长,可威风了!它跳上窜下,就地打滚,一张桌子,上摞一张桌子,再上摞两张桌子,都跳了上去,一下子从高空窜跳下来,惊得众人赞叹不绝。
还有跑旱船的,踩高跷的,许多我都看不懂,也听不到教习的指点。心想咋回事?掉头一看,原来教习不见了。我左找右问,不知教习下落。后来,一个好心的老爷子拉我过去,悄悄指点我:“叫几个大汉拖进那个巷子去了。”
这咋办?得去找呀,一道儿来的,不能丢下人家不管呀!
我按老人的指点,进了那条巷子,挨着看,挨个问,有一家黑色的大门虚掩着,我刚要敲门,忽然听到教习那熟悉却又凄惨的求饶声音:
“好汉哥,宽限几天吧,我一定如数还上。”
“去你的,骗谁!半月过去了,咋不见你送上来?躲入军营想赖账,没门!抓住了,告饶;丢开了,造毛。那一套把戏,老子见多了,弟兄们,给我浑身搜!”
“大哥,只搜出二两。”一个帮凶掂着银子道。
“那就剁掉他五根指头。这号子人,没逑个松本事,还爱赌,输了又赖账。老八,你剁!”
我一听大事不好,顾不得许多,破门而入,惊了那伙人一跳。只见教习浑身是伤,嘴脸是血,躺在地上打哆嗦,见了我羞愧难当。
那帮人见来了我一个,惊而不怕,腰刀照准教习那被踩住手腕的指头就要剁下去。我慌了,迸出一句:
“且慢,欠你多少钱?”
“还欠十二两,咋的,你还?”那黑老大双手叉腰,理歪气狂地直嚷。
“放了人,我还!”那时节,一月一两军饷,营里管饭,我一分也没花,总共攒了十五两,进城带了十两,预备看了热闹,好跟教习下馆子。眼见教习债劫难逃,只好全部还了账,饿着肚子,扶着教习一瘸两倒地回到军营。教习人虽回到军营,却从此一卧不起。我请郎中给他把脉开方,抓药,还买了三只鸡给他补身子,就把那积蓄花了个净光。教习又羞又愧,过意不去。伤势好转之后,就教我吹笛子。我会吹的十三曲,都是他教的。后来军营裁员,打发他到军屯种地去。临走时,他不光给我传了笛子功,还将这把铜笛赠给了我。
“好,吃饭。”孩子妈一声令下,老大老二忙着端菜端饭,乐得孝先悠闲地坐在炕上陪大叔吃饭。
孝先准备出发了,女人见他和大叔聊完了庄稼地里的事,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中央。孝先一见愣住了,莫说脸已洗过,连早饭都已吃过,端热水做啥?当女人亮出剃头刀子时,他才明白过来,拍了下额头,说:
“剃了好,剃了好啊,要不然,几十天后回来,怕你辨认不出来。嘿!”
女人搬过小凳,让汉子坐了,说:
“看把你能的,改头换面也认得出,乖乖,不动,待过就完了。”
说着用手巾蘸热水,润湿头发,润湿了胡子,让汉子双手用热手巾托着络腮胡子,自己站着,左右开弓,没动一下身子,头被剃得精光;然后把汉子手上托着的湿手巾丢在盆子里,开始刮胡子,也是左右开弓,没挪一下身子,眨眼工夫,胡子也被剃得精光精光。女人放下剃刀,拧干了手巾,从头到脸给擦了一遍。孝先起身那么一站,显得格外年轻精神。
康大叔佩服得直点头,说:
“我可遇着剃头的把式了,总共一袋烟工夫,好手艺,赶明日有闲工夫,给我也剃了。”
“要我剃,那就是光光头。”
“辫子不要了?大清朝不要了?”老人疑惑不定地询问。
“大清朝要,辫子不要!要了它,有啥用?反倒碍事,干活、洗头都不方便。”女人叮叮当当地道。
“嗳,顺治爷老早有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得琢磨琢磨。”康大叔说着起身下炕,招呼老大老二说:“孙娃子,咱爷儿们备马去,叫你爹陪你妈说个话儿,就要起程了,走。”爷儿三个提上水囊,扛上干粮袋,一齐走了,老三老四也跟着出去了。
孝先挟了皮袄,提了三截铁尺,说:
“杏,还没出月子,你多保重。”说了就要抬脚出门。
女人撵上来,拉住了右胳膊,娇嗔地说:
“好狠心的汉子,像似赶社火去,炕上的娃,眼前的婆姨,瞅都不瞅一眼,拔腿就跑。”
孝先一转身,嘿嘿憨笑了下,撂下皮袄,想去里屋看看孩子,却猛不防被女人搂了个满怀。汉子趁机抱住女人的头,在左颊狠狠地吧唧了一口。女人将脸一侧转,右颊上又被狠狠咂了一口。女人踮起脚尖,仰着下颏,又给汉子一个蜜嘴儿,尖尖的舌头卷进了汉子的口中。两人吮吸着,体会着。只听老二在外面喊叫:“爹,马已备好了。”二人立即作罢。女人小声紧张地问:“留下牙印没有?”赶紧用手擦脸颊上的口水。
汉子轻声说:“是吃老虎儿,又不是吃肉,哪来的牙印?”
“我咋觉得牙都挨上了。”女人说着解开汉子的腰带,汉子被怔住了,心想外面在催,大天白日的干啥?女人却拿过一件新做的蓝布夹夹,让汉子套在黑色夹衣上,挺合身的。女人高兴地说,“这下就不怕山里的寒气了。”汉子重新系好腰带,把三截铁尺别在腰后,女人取铜笛斜插在腰间,拍了下汉子的屁股,说:“这下停当了,走吧。”话音刚落,老大又在外面叫喊。
孝先挟了皮袄,慌忙跳出屋子。
康大叔牵着已备好鞍鞯的大青马,和孩子们等候在双杏树下。
孝先将皮袄搭在鞍桥后面,用皮条搂着,接过马缰绳,准备起程。
孩子们此时瞻仰着他们的爹,爹特别的精干、高大、英武,孩子们眼神流露出自豪、羡慕的光彩,脸上泛出久久的微笑。
康大叔和孩子们陪着孝先徐徐前行。突然从后面传来一迭声“等一等,等一等”,随之赶到的是双杏。孝先略带责怪关爱地说:“你跑来做啥?外面风大,别送了,快回屋去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