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咬了下嘴唇,索性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说:“梅娘已和老四拜了堂,入了洞房,现已怀孕在身,不可能再把她配给别人。公主呢,一心要嫁给老四,咋办呢,只有一个办法,让老三娶了她,因为只有老三和老四长相一模一样。”
桂花听了,愤怒的情绪无法压抑,又哭又嚷,干脆撒起泼来,一口一声嚷叫:
“我成啥了?鸡毛毽子一样,一会儿他踢过来,一会儿你又踢过去,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吗?舅妈说媒时向我妈答应好好的,要好好看待我。如今一起说好的,拜堂的拜堂了,怀娃的怀娃了。就把我搁在干滩上,倒来换去的,悬在空中,没着没落的。谁不图个好的?柿子专拣软的捏。”嚷罢,哭个不停。
对门毡房里,经老七把母亲和公主的对话一泄漏,立时开了锅,人声鼎沸。
梅娘则背过身去,坦然舒心地笑了。
双杏本觉理亏,但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不伤害两个,不得已做出这一决定,好在只略微伤害一个。她料定桂花会不高兴,人之常情嘛,但不曾料到桂花会撕破面皮嚷,并且嚷得句句在理,刺得她心疼。她没有理由动怒,压制桂花说出心里话,她只想度过牧马引起的这一关,于是强咽黄连,软软地劝慰桂花,说:“都是妈的儿媳,都是心头肉。只是你尚未成婚,就像还没栽的果树苗,挪个坑儿罢了。老八长得也不赖,不是为娘的自夸,他和老七老九三胞胎,老七是啥样,他就啥样。就算妈求你了,桂花。”桂花呜咽了许久,自知无力回天,婆母也是万般无奈,只怨自个儿命不好,只好认了,却又不放心地说:
“过几天,再遇到了难剃的头,又该我遭殃了。”
双杏果断地说:
“再不变了,有二位长辈做证。回去就给你把婚事办了。妈说话算数,反正将在外,不由帅,这个主我做定了。妈若反悔,就是小狗!”桂花眨眼瞅着双杏,心想妈咋说这重的话。
诸葛先生同情地劝道:
“桂花姑娘,你婆母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啥不牢靠的。莫说一家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就是乡里邻居,谁有难了还不贴上膀子帮一帮。眼下大家有难处,也就是你婆母的难处,你让一让,体谅一下你婆母,共度难关,也是应该的。再说,老三老八你都没见过,都是好后生,有何不可?非认个死理儿做甚!”
库尔班也说:
“桂花姑娘,你就痛痛快快地认了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蒙古王厉害得很,若骗了他,得罪了他的公主,几千骑兵围上来,大家都包了包子,谁都没好处。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桂花一经众人劝慰,抹着眼泪说:
“妈,那就听您的。刚才有些话伤了您,对不起。”
双杏疼爱地抚摸着桂花的头,说:
“妈不怪你,人之常情嘛,你帮了妈的大忙。”
双杏把登门向和硕王爷提亲的事说了一遍,大家都认为事在情理之中。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如何提亲的事宜。
且说公主,跟双杏分手后,心里总不是滋味。移花接木,转嫁老三的抉择,虽说是两不伤害,两全其美,但她总高兴不起来,那颗纯洁的爱慕之心,一直半实半虚地悬着。怎么办呢?谁叫人世间才貌俱佳的男子汉那么稀少哩!谁叫自己偏偏一见钟情呢!怎么办?事已至此,欲罢不能。信她一次,权当人生一赌吧。如此想着,径直来到马栏,吩咐女仆到草原把裹来的那十四匹马分离出来,赶出马栏。然后返回华帐。
老四心里乱七八糟,眼见母亲的神色不妙,话里有刺。公主送母亲,一去许久不回,咋回事?他想得六神无主,呆呆地望着蒙古包天窗,不知所以。皮靴声惊醒了他,公主已站在帐下,毫无表情地说:
“你的马分出来了,赶回去吧。”
老四始料不及,大出意外,惶惑地问:
“咋啦?你变了!不嫁给我了。咋回事儿?”
公主淡淡地说: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着替老四解开绳扣,催促着,“走吧。”
老四扑上去抱住公主,问:
“告诉我,你为啥不喜欢我了?早上还好好的。我妈对你说了些啥?啊。”
公主挣脱膀子,说:
“问你妈去。”便怅然走出帐房。
老四心猿意马,做了一天的美梦,糊里糊涂地走出帐房,骑上自己的马,在一女仆协助下,灰溜溜地赶上马群向驻地走去。
人们正在议论去提亲的事,听老七说老四赶着马群回来了,便一拥而出。
老四惊奇地发现亲人们是从毡房里挤出来的。奇怪呀,一天多的工夫,竟有如此大的变化!梅娘羞羞答答地扑上去,叫声:“你回来了!”
老四俨然呆子一般,木木地无所回答。
众人莫不惊讶。纷纷猜测的同时,各自在树桩上拴了自己的坐骑,兴奋地接着说闲话。
老四尴尬地走进毡房,疑惑地问双杏:
“妈,您对公主说了些啥?”
双杏翻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
“你还好意思问我,都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没出息的东西。等回家静下心来再收拾你!还不去陪陪你媳妇,学学你爹是咋样疼你妈的。”
老四大失所望地出去了。
老五进来说:
“妈,人也养好了,马也放饱了,咱走吧,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老七说:“妈答应人家去提亲的,咋能就走呢?”
“还提啥亲?夜长梦多,走为上策。”老五坚持着。
“五儿说话差矣。”双杏模仿说书人的口气否定了老五的提议,说,“人生在世,要讲信义。人就是人,不是会说话的畜牲。你妈我跟了你爹,既做了夫妻,再苦再累也计较不得,怀着你大哥,步行一走几千里,这不活得旺旺的。做人不可学那曹孟德,‘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我跟公主说定了,让她屈嫁老三,也是一桩好姻缘。人家把老四和马群都放回来了,咱哪能背信弃义,屁股一拍就走呢?答应去提亲,却一走了之,那是啥人品?惹恼了王爷,能有好果子吃呀!老七,咱母子俩现在就走,说好是后晌嘛。”
老七一偏脑袋,说:
“妈,您作为亲家母去登门提亲,就这身装扮恐怕不行吧,人家是王爷。”
“小后生说得在理。虽无礼品,咱也该装扮起来,以示庄重,够得上礼数,不能叫王府的人小瞧了咱们,对不对?”诸葛先生道。
“对对,有好穿的穿出来,排场排场。不能土不垃圾的。”库尔班也极为赞成。
双杏经大伙这么一煽火,也动了心,被老七连拉带搡送进了女毡房梳妆去了。
不一会儿,双杏被众女眷簇拥而出。除了梅娘、蓝花、改过、桂花已见识过双杏妆扮之后的风姿外,其他女眷法土卖、琐代、金花、古丽哪曾见过?无不交口称赞。
库尔班听人声喧闹,钻出毡房,也顿时惊了,摇头感叹说:“我在王府年年干活,大小王妃都见过,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亲家,你就是说书人赞美的天仙。”
老七牵来备好的红鬃马,先扶母亲踩镫上马。双杏把米黄色旗袍掀起来,以免折皱,反正穿着长裤。老七跨上自己的马,和母亲并辔而行。
双杏母子尚未到公主华帐,公主已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吃惊地看着双杏,比上午更妩媚迷人。说:
“夫人,先前把您讲的话细细回味一番,更觉得合情合理,极为体谅人。您不仅是我的长辈,而且是我难得的知心朋友。进帐喝口茶再去吧,我已通报了父王。”双杏摆手说:“那咱们现在就去吧,啊,不再耽搁。”
公主陪双杏来到高大的飘红幡的白色牙帐,掀帘直进。
胖大的王爷在虎皮座位上正打盹。公主朗声呼叫:“阿达,延老四的母亲来了。”
王爷傲态十足,一边揉着朦胧的蛙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叫进来吧。”
公主说:“已进来啦。”
王爷这才睁眼正视。这一看非同寻常,他吃惊地站了起来,慌忙说:
“快,快,快献哈达。”一时忙乱不知所措。百灵急急走进里帐,捧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王爷接过,笑眯眯地呈给双杏。双杏窘困不堪,伸出双手接了,不好意思地说:
“王爷,我空手而来,这──”
王爷殷勤有加地说:
“坐,坐,请坐。”
公主上前一一斟了酥油茶。
王爷向公主挥手,说:
“你去吧,亲家谈婚论嫁,你一个女儿家掺和个啥。”
公主顺从地走了。
双杏抿了口茶,纤纤细语,道出她一路上想好的话:“王爷,延黄氏带五个儿子回口里探亲,并娶了几房儿媳妇。路经宝地,不曾想我儿牧马时和公主相遇,年轻人一见倾心,实在没有办法。延黄氏深知我儿不配公主,门不当,户不对。可王爷偏偏免了聘礼,延黄氏感激不尽!一路上只备吃喝,不曾带啥好东西。今日登王府提亲,实在惭愧,拿不出礼物,只凭一张嘴,表个空头人情,实在不好意思。”
王爷满脸堆笑,说:
“别客气,既然结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本王舍得把心爱的百灵公主嫁给你家,还图个啥财不财礼不礼的,亲家母亲自登门提亲,这就是最好的礼物,是我女儿最大的面子,喝茶,喝茶。”
双杏说:
“王爷,我母子出门已几个月了,不能再耽搁,明日就走。得带上公主到家里成亲。你看咋样?”
“就照你说的办,嫁汉随汉嘛。她自己愿意嫁,我也没办法。从小没了妈,惯坏了,把我箍(挟制)得定定的。王妃都没她的胆子大。她情愿去吃苦,就去尝一尝。”王爷沉吟了会儿,又说:“别的没啥,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你说吧,王爷,啥要求?”
“我的女儿,草原上千里挑一,你的儿子,也是千里挑一。将来生出娃娃来,保定也是千里挑一。若是只生一个儿娃子,就不说了;若是两个,要给我送回一个,当咱蒙古人的俊小伙。再说,我虽有三个儿子,都早早就结了婚,但至今没有一个男孙娃子,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本王后继乏人,要断香火。有时节还真为此事发愁哩。作为亲家,提出这个要求不为过吧,你看咋样?”
“行!”双杏爽快地一口答应。双杏又问:
“王爷还有啥要求吗?”
王爷说:“听说你有十七个儿子。儿子成群媳妇自然打堆,难免是非多。百灵自小手心里捧大的,一来生活不习惯,二来你们汉人的活儿杂又多,恐怕她做不来,让大家瞧不起,要吃苦,要受气。你做婆婆的,多关心,多担戴。我的女儿我心疼。”
“王爷放心,既做了我的儿媳妇,就是我家的人,我都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至于活计嘛,肯定要做的,教一教,学一学,也就会了。公主聪慧,是个敢说敢做的利索人,不会比别人差。我的大儿媳妇是哈萨克人,二儿媳妇是蒙古人。她们都能干,过得很好。我的老十六,还在吃奶,回关内带不上,就由大儿媳管带,二媳妇喂奶,妯娌之间很好。你就放心吧,王爷。”
“要这样,我没啥好说的了。”
“王爷,那延黄氏就告辞了。”
“嗳,那不行!”王爷走过来拦住,说,“羊都给你宰了,不吃就走,说不过去,不合规矩,礼信的没有。”说着变了脸色。顿了下,又好不高兴地要挟说:“你要走了,本王肚子胀(生气)哩!”
双杏见王爷要翻脸,怕把好事搞砸了,只得却步落座。跟陌生的男人干坐着,总觉得别扭,不对劲,可又有什么好法子呢?只好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抿着奶茶。
老七哪能静坐许久?一会儿盘腿,一会儿跪坐,艰难地陪着。
热气腾腾的大盘手抓肉终于端上来了。王爷乐呵呵地伸出双手,给双杏递过一只腿把子。趁双杏双手接肉时,顺势摸了一下双杏的手,双杏不由一惊。王爷乐滋滋地抓起肩胛骨,用小刀削着,开心地吃起来。
吃了会儿,王爷见双杏开始擦嘴、抹手,便走进里帐去了。瞬间,王爷手持一把精致的银酒壶走出来,说:“蒙古人请客,吃肉离不了酒。咱们干上一杯,再吃。”
双杏急忙推辞,说:
“王爷,我免了吧,心意领了,女人家哪会喝酒?你自己喝吧。奶茶喝好了,肉也吃饱了,我该走了。”说毕,准备起身。
王爷立时勃然变色,说:
“亲家,一杯也不行吗?看得起,坐下,喝一杯;看不起,你只管走!”
双杏见势头不妙,不得不勉强坐下。
此时,王爷早已给双杏和老七倒好了酒,然后在袖口遮掩下,轻旋壶口,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得高高的,伸过手来,叫一声。
“干,亲家。”
双杏和老七只好迎上去,碰了酒杯。双杏见王爷一饮而尽,只得抿了一口。王爷走过来一看,说:
“不行,不行,一点点都没下去么,心不诚,喝,喝。”说着把自己的酒杯倒个亮了亮,滴酒不下。直逼得双杏和老七干了杯,王爷才不再客套,回到座位上。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斜视,留心双杏母子的神态。不一会儿只见双杏母子眼直发呆,口流涎水,渐渐不省人事,倒了下去。
王爷开心地笑了。他走至帐门口,大声对手下人吩咐:“没有本王命令,谁也不准进来!”然后转身来到双杏身边,双手往双杏腋下一勾,往里帐拖去。
却说公主,回到华帐,收拾好自己的穿着、必用品,已是红日西沉。她信步来到王帐,看未来的婆母双杏走了没有。奇怪的是守卫森严,不禁心头猛跳,出了什么大事?问门卫:“来提亲的母子俩走了没有?”
门卫只是摇头不吭气。
公主越发放心不下,欲探个虚实,可被门卫拦住了:“王爷吩咐,没有王爷的命令,谁也不准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