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班急得直摆手,说:
“不行不行。来硬的不行!你们不知道,那些马裹在母马群里,非得一匹一匹牵出来,你赶不出来。人家的口哨一响,伙到一起跑了,你追也追不上,那个本事你和我没有的。老四救出来也跑不远,到处是王爷的营帐,凡是能骑马的都是骑兵,几千有哩,要不,哈密王咋不敢追到这里。别的办法想一想,想一想。”
诸葛先生听了库尔班的叙述后,沉思良久,说:“不急,库尔班言之有理,来不得硬的。不由人想起北宋年间的故事。那《五虎平西》说的是名将狄青征西,被单单国八宝公主俘虏了去,逼成婚姻,兵不血刃。宋、单两国做了亲家,堪称和亲佳话。既然蒙古公主喜欢老四,断不会加害于他。若动武去救,适得其反。再者,天色已暗,诸多不便。不若耐心住下,等明日酌情再定若何?延夫人。”
双杏叹了口气,说:
“先生言之有理,只好如此。”
正说着,来了几匹骆驼驮子,跟着几个蒙古人,在平坦处搭起了两顶帐篷。搭好后,赶着骆驼走了。接着走来几个提兜抬桶的女仆,领头的中年女仆走到双杏一行女眷面前,问:“谁是延老四的妈妈?”
双杏上前搭话:
“我就是。”
领头的女仆恭敬地说:
“照公主吩咐,这两顶帐篷专给你们搭的,住进去吧。这里有奶茶、手抓肉,你们慢慢用吧。”说毕,放好东西走了。
老七走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拣了三块手抓肉,递给诸葛先生、库尔班和母亲,说:
“吃吧,因祸得福,不吃白不吃。是四哥的面子换来的。”
忽然传来女人呜咽的哭声。双杏走过去,见梅娘又吐又哭,便靠着坐下来,关切地说:
“别哭,妈会想办法的,吃点肉吧,好些日子没沾荤腥了。”
梅娘只是摇头,说:
“妈您吃,我恶心,吃不下。”
双杏担心梅娘生病,途中咋个治?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有了,粗略算来,入洞房也两个多月了,可能吗?有啥不可能的?自己当年不也是自打乌鞘岭好上了后,就再没见过红么。于是试探地问:
“来过月经吗?也就是见过红吗?”
梅娘羞怩地低下头,悄悄回答:
“两个月没见了。”
双杏愉快地说:
“放心吧,你有喜了。不管肉还是奶茶,吃点喝点,补一补,咬咬牙,不几日就到了。当年妈怀着老大,一直走到家的。现在你还有马骑。”几个听到耳风的女眷说笑起来。
桂花则略有幸灾乐祸之意,冷冷瞟了梅娘一眼,暗自庆幸着:萝卜是个菜,便宜是个害,你先抢走了我的丈夫,眼下公主又抢走你的丈夫,叫你也尝尝黄连是个啥滋味。
老七则无忧无虑地又拣三块手抓肉,一块给古丽,古丽喜滋滋地接在手里,瞅了瞅父亲,父亲得意地直点头;一块塞在梅娘手里,笑嘻嘻地说:
“吃吧,嫂子,别亏了肚子里的侄儿。”此话又引起一阵叽叽喳喳,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老七手提一块腿把筋爪子,边吃边溜达,冲着蓝花、改过说:“五嫂六嫂,有喜没喜?要不要小叔子供肉?”臊得蓝花、改过背过身去。蓝花小声嘟囔:
“要吃有的是人供肉,不劳你。”改过附和了半句:“就是。”
老七风趣地逗笑,说:
“话可别说的那么死,说不定哪一天,五哥六哥被别的什么公主、格格掳了去,还得小叔子救驾,那时节,可别怪小弟推三磨四的,啊!”
蓝花、改过被激得直嚷叫,一个说:
“妈,您也不管一下七弟。”一个说:
“妈,您听他尽说不吉利的话。”
双杏不以为然地莞尔一笑,说:
“小淘气说说笑话,看把你们吓的,当真的一样。”话虽这么说,可双杏那颗悬得高高的沉沉欲坠的心仍忧虑不已,明日她有什么两全齐美的办法呢?
这天早晨,公主的女仆依旧送来奶茶和糌粑。双杏一行照吃不误。
双杏要去会公主,临走前,又踌躇再三,说:“诸葛先生,我咋心中没底呀?”
诸葛先生说:
“放心去吧。公主求婚,咱们求和,没啥大的利害冲突。民族通婚和好,自古有之。自汉以来,多少王朝把多少公主送去和亲,以求得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国泰民安。帝王都可这么做,咱平民百姓有何不可?听说蒙古人,不论喇嘛、王爷,向来不干涉民族通婚。在家里我说不准,在这儿你是一家之主。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就看着办吧。”
梅娘听诸葛先生这么一说,心里更是吃紧,惴惴不安地凑上前来,拽住婆母双杏的衣襟,哭哭啼啼地说:
“妈,您若答应了公主的要求,就等于休了媳妇,媳妇怀中的娃娃就苦了。您老可要给梅娘做主呀。媳妇永记您老的大恩大德。”
梅娘喋喋不休地缠叨。双杏心里既替她难过,也很烦躁,暗窝着无名之火,可硬是压制下去,极力平和地说:
“放心吧,妈会替你做主的。”说罢起身。早有老七牵过库尔班的毛驴,扶母亲骑了,照库尔班指的路陪母亲急急东去。
公主本打算第二日去求未来的婆母允婚,到了起身的时候,却又犹豫不定。素不相识,在一群生人面前咋个开口?滞留了半个时辰,仍心神不定,思忖再三,欲达目的,仍需自己努力,便带了两个小侍女,骑马朝山坡奔来,恰好在途中和双杏不期相遇。
双杏见迎面来的是雍容华贵的蒙古姑娘,便停了下来。
公主也认出瘦小的毛驴,骑在驴背上的漂亮女人是谁?她不敢断定。曾听老四说,他母亲相貌出众,可生了十八个孩子的母亲该不会这般年轻吧?公主揣测不定,但还是离鞍下马,犹豫地问:“您是──”不待双杏开口,老七抢先代言:“是我妈,去找公主,救我四哥。”
公主一听果然不错,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我就是,请吧!”于是上马引路,向自己的帐房走去。
却说老四,虽捆绑着双手,那是公主临行时的权宜之计,但从昨日黄昏说定的那一刻起,只拴他一只手,吃喝活动均很自由,更乐得公主整夜相陪,对面说话,你瞅他,他望你,越瞅越觉得有情趣、有意思。公主既有霸气、娇气,也不乏温柔体贴和美丽。若真能求得母亲的应允,他便拥有两位姣妻,左右逢源,万分惬意。作为一个平民百姓,能有如此艳福,此生足矣!激情涌动着的他,福至心灵,居然甜蜜蜜地断断续续哼出一串情浓意蜜的歌来:
焉支美,
天山长,
巴里坤湖畔好风光,
比不上那位俊姑娘。
睫毛俊,
眼珠亮,
灵气忽闪似宝藏,
犹如那明媚的好春光。
身段好,
胸脯棒,
浓浓的发辫搭肩上,
走起路来真漂亮。
红唇起,
糯米香,
口口声声清又脆,
就像那银铃响叮当。
看一眼,永不忘,
每时每刻都在想,
就像粽子蘸蜜糖,
吃一口,永不忘……
老四正得意忘情地哼着,忽听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刚闭了嘴唇,就见有人进帐,抬头一瞧,原来是母亲!老四既兴奋又羞涩,说:“妈,孩儿不孝,孩儿无能,耽搁了行程,还劳您前来救我。”
双杏目光犀利地盯住老四,心里暗暗骂道:老娘和梅娘为你都快愁死了,你倒好,欢欢乐乐地哼小调哩,见一个,爱一个。你爹和我都是正经八辈的老实蛋,生了一群儿子,咋就生出你这么个骚情货!天水、明水遭劫,都有你,丢人不拉的。双杏冷冷地说:“手虽绑着,心蛮欢快的嘛,真像诸葛先生说的,‘乐不思蜀’啦?”
老四汗颜不已,急忙辩解说:
“哪会呢?孩儿惭愧,被擒后身不由己呀。”
双杏听了老四言不由衷的辩词,不由心中忿忿骂道:花言巧语,哄骗谁呀!
公主请双杏坐了,亲手献上酥油茶,主动开口说:“夫人莫怪他。都是因我而起。他在草丛玩耍,我误以为猎物,连射三箭,都被他接在手里。我佩服他的功夫,更被他的相貌迷上了。他说他有媳妇,我以为他骗我,他跑的时节让我套住了。他怕母亲不答应,我才去求您的,结果遇在路上了。”
双杏持怀疑态度问:
“你父王会同意吗?我可不愿冒这个风险。你也许还不知道,我这趟关内关外万余里,已吃尽了苦头,我盼的是早日顺顺当当回家!”
“我已恳求父王同意了。”公主说完期待着。
“你父王即使同意了这门婚事,你是公主,那聘礼我们也掏不起呀。我延家娶的都是穷人家的女儿,你能过惯穷日子吗?”
“我已恳求父王答应,他不要聘礼,我不要嫁妆。别的媳妇能过的日子,我也能过。我看上的是人,而不是财产。如果图富有,我早嫁给王公贵人了。您老相信我吧。”公主坦白地表明了心迹。
双杏冷盯一眼老四,对公主说:
“你不会知道,连老四也不知道,他的媳妇梅娘已怀上娃娃了,我不骗你。”
老四和公主不由一惊。公主沉吟了会儿,缓缓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做了媳妇,就是要怀娃娃的;不怀娃娃的媳妇,哪个民族的人也不喜欢。她怀她的,我嫁我的。”
双杏听了大惑不解,她只见公主略吃一惊,过后就没事一样,仍坚持嫁给老四,初衷不改,这既使她难以理解不敢置信,也令她感动,体会到公主的痴情和苦衷。为了一个一见钟情的男人竟甘心做二房,这是双杏从不曾想过的。公主的宽容和大度,使双杏左右为难。同意吧,既亏了梅娘,也亏了痴情纯真的公主。再说咱延家儿子多,一人娶一个都有困难,哪敢开这个先例?五哥也不会同意的。双杏被公主的痴情打动了,她越发觉得公主不该嫁给老四,若是那样,太亏了公主,于心何忍!那咋办呢?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桂花尚未和老三见面成亲,不如叫公主嫁给老三。公主同意吗?桂花情愿吗?她已把老四让过一次了。双杏心里乱极了,不再言语。最后她说:
“那我回去商量了再定。”回头对老四说,“那你就好好呆着吧。”转身出帐,公主送了出来。
双杏亲热地拉住公主的手,边走边说:
“好公主,第一眼见到你,只觉得你富贵漂亮,心里还埋怨你霸道哩;听了你的一番心里话,除了甘愿做二房我不赞成,其他我好欣赏。咱们说得来,谈得拢,我佩服你的好人品。你能如此看重我的儿子,做母亲的说不出有多高兴。你王公贵人偏不嫁,甘心做平民百姓的儿媳妇,委实了不起!常人想也不敢想。当年我嫁他爹时,父母做主,由不得我。一路上别别扭扭,不太情愿做他的妻子。直到过乌鞘岭,几十号强人劫路,乱杀乱抢,无人抵挡。他爹拉住我的手,东打西斗,南援北救,打得贼人跪地告饶。我心里敬佩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这才把一切交给了他,服服帖帖做了他的老婆,和他生了一群儿女。图个啥?还不就图他人好。公主呀,你也这样,图个人好,才情愿做个二房。常言道: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可我不甘心,不甘心你做二房,那太委屈你了,也委屈了已怀身孕的梅娘。一对夫妻多好!恩恩爱爱,专心专意。不可破了咱延家的规矩。”
公主听了双杏这番话,十分感动,难为情地说:“夫人,不怕您笑话,我虽贵为公主,长了十七八,还第一次见到像您家老四这么英俊武功又好的青年男人,所以才不得不甘愿做个二房。谁不乐意做一对夫妻,恩爱一辈子呢?像我父王,嫔妃之间争风吃醋,哭哭嚷嚷。记不清他纳了多少嫔妃,反正人老色衰,不如意的他想卖就卖,高兴赐给谁就赐给谁,手中的玩物一样。”公主说至此,黯然失色。
双杏越发于心不忍,极为同情地说:
“公主,难得你如此看重老四。只是梅娘从小没了母亲,吃尽了嫂子的苦头,也怪可怜的,又是老七和老四从强人手中救的,我把她既当媳妇,也当女儿,不愿她受到伤害。”
公主仁慈的良心发现,进退两难,尴尬又伤心,流下泪来。
双杏爱抚着百灵的手,说:
“公主,你既痴心老四的相貌和武功,不甘心罢手,那——可惜,我的老三没来,他人品武功也很好,你看,可不可以嫁给他,这样谁也不受伤害。”
公主一怔,亮亮的眸子一闪,持质疑口吻说:“他能比得上老四?”
双杏轻松地笑了,说:
“终身大事,骗你还是人吗?他和老四是双胞胎,长相高低一模一样。小时节他爹外出几个月回来,分不清谁是老三谁是老四哩。不信,你问老七,他可是实话实说的人,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酥油。”
老七笑嘻嘻地说:
“就是,公主,决不哄你。我三哥个头像了我爹,高高的;面貌像了我妈,又白又俊。”
公主听了,舒心一笑,轻松地说:
“那就任凭长辈做主吧。”
老七欢天喜地地直拍手,说:
“无意中又多了个俊嫂嫂。”公主脸上闪过一丝羞涩,老七兴奋之余,突然冒出一句:
“那桂花咋办?”
公主一惊,问:
“啥?”
双杏急忙说:
“那是老八的媳妇。公主,别送了,都快到了。”公主却步,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说:
“夫人,险些忘了。我虽恳求父王免了聘礼,但他要求长辈上门提亲,否则,他会没面子的。”
双杏满口答应说:
“行!这是最低最低的要求,我去!”
公主快活地说:
“好!下午我陪您去。”于是分手,各自回帐而去。
双杏回到毡房,心里仍有些沉重,总高兴不起来。她把桂花叫到男客毡房,一来有诸葛先生、库尔班两位长者,二来免得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叫桂花难堪。双杏扫了老五几个一眼,说:“你几个先出去,我有话对桂花说。”
桂花一听,心里压了块石头,不叫别人,偏偏叫我,啥事?莫非公主和老四与自己有啥相干?她怯生生地望着双杏,似乎求她别把不幸降临在她头上。可双杏为了大局,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桂花呀,妈首先向你说声对不起。”
桂花听了两耳嗡的一声,头似乎肿大了许多,惊得呆呆的,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