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徜徉焕彩沟
诸葛先生如发现闪光的金子似的,扑至碑前,仔细观摩,口中啧啧:
“有碑文!有碑文!”只见南面碑文,因碑石斑驳不平,好些字迹已难以辨认。右端第一行十一字清晰可读:“惟汉永和五年六月十五日”。第二行字迹模糊。诸葛先生的镜框几乎贴近了碑文,掏出手帕,反复擦拭镜片,努力认出“沙海”二字,其余不可辨;第三行,不识一字。
“汉碑!汉碑!”诸葛先生几乎是狂呼啸叫。众人个个莫名其妙。
“自汉以来,我中华就经营西域大地。汉碑于此,字字铁证!掐指算来,此碑迄今一千七百二十有二年矣。”诸葛先生拈髯似诉似吟。忽然,他的眼睛又一亮,扑至“焕彩沟”三字面前,发现左端有两行楷书。前行上空数格,下有“唐姜行本”四字,“唐”字极清楚,“姜”字亦不难辨出,惟“行本”二字较模糊。末行顶部二字已残缺,从轮廓痕迹辨,乃“贞观”二字。其下有“十四年六月”五个字。其它字迹均已近于磨平。诸葛先生自拊其掌,兴奋不已地说:“《旧唐书·姜行本传》云:‘其处有班超纪功碑,行本磨去其文,更刻颂陈国威德而去。’在下今日有幸目睹佐证,这又是唐碑,奇遇!奇遇!”
老七见诸葛先生兴奋的模样,知道准是好事,便说:“先生,咱色皮口失利,看来并非坏事;有了色皮口失利,才被逼无奈夺下南山口,进了焕彩沟,先生来到这里像得了稀世珍宝一样,又应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然也,对呀!小后生脑瓜真灵光,学得活。”诸葛先生由衷地夸奖。
“先生,说给人听听嘛,人家又不识字,光您一人晓得,独自高兴。就像吃好东西一样,一人香,不算香;众人香,才算香嘛。”老七摇着诸葛先生右臂央求道。
“好,咱边走边说。”
诸葛先生说着,双杏母子听着。山路盘蛇,他们不知不觉登上山顶。南看,崇山峻岭,山秃岭穷;北望,山秀沟美,郁郁葱葱。半月来,他们看腻了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沙漠,如今见到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的绿色,众人那枯燥、焦虑、沉重、乏味、呆板的心境顿觉迥异,被轻松、愉悦、兴奋的心情所替代。
一座庙宇唤起了众人的激情,三步两步向前靠拢。诸葛先生则被距庙宇数丈的碑亭给迷住了。
诸葛先生跨进木栅栏,看到“大唐左屯卫将军姜行本勒石”,惊喜无以附加,竟顾不上说出话来,或默诵,或低吟。
诸葛先生徜徉左右,不忍离去,抚摸石碑,沉吟许久。细睨碑身,高六尺,宽二尺,硕大过人。
当老七再三呼唤“先生,庙中有对联,快来看呀!”诸葛先生方一顾三返离开碑亭。
原来是一座关帝庙。只见大殿高三丈,面阔三间,进深三丈,砖木结构,上部为绿色琉璃瓦,正脊的背面系有连环花卉,嵌有“神武”二字。殿内木架彩绘,红脸关羽坐像高丈二余,美髯绿袍,威武厚重,卧蚕眉、丹凤眼含自信矜持之气度,超俗不凡。关羽塑像左右是义子关平和扛刀力士周仓。庙壁联额颇多,为诸葛先生欣赏的一副是:
赫濯震天山,通万里车书,何处是张营岳垒?
阴灵森秘殿,饱千秋冰雪,此中有汉石唐碑。
另有一联:
忠勇盖世,正人君子,春秋义气千古;
神武绝伦,风流一世,自信导致麦城。
当诸葛先生吟出声来时,老七问:
“先生,张营岳垒啥意思?”
“张营指张议潮收复河西十一州及伊吾蒲类等广大地区归唐之壮举。岳垒指岳飞后人宁远大将军岳钟琪于雍正七年驻军巴里坤,威镇西域之事。”
素不人前言事的桂花,端睨良久,似有把握地问:
“先生,这尊绿袍长须塑神怕是桃园三结义的红脸关公吧。”
诸葛先生笑着反问:
“你咋断定是关公呢?”
“和您说三国描画的关羽一模一样嘛。”诸葛先生微微颔首称是。
又见塑像两旁布幛上行书一联:
读春秋,重义气,光明磊落,千古风范,肝胆照人;行天下,凭忠勇,威震四海,好弟好臣,浩气长存。
双杏母子膜拜了神武大帝关公,并给香火道士一些零碎银子权作香资,便由库尔班带路,沿着盘蛇道向北倾斜而下,及至口门子,将巴里坤靠近天山北坡的美丽景色一收眼底。
熟谙历史名人的诸葛先生,此时此刻的心境自然与众不同。他浮想联翩最多的是班超,因为班超是继张骞之后,通西域、定西域,使西域和中原保持广泛长久联系的人。他使西域成为中原王朝版图的一部分,积极促进了西域和中原经济文化的交流和发展。他的敬业精神和卓越贡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想着想着,诸葛先生的诗句脱口而出:
“不虞而来巴里坤,
镇西府地久有名。
屯田戍边古有之,
班氏父子建奇功。”
“先生快来呀!这山头上有石雕像。”老七不知何时已蹿至对面山岗,正大声招呼诸葛先生前去哩。先生虽年老力衰,比不得年轻人,可遇到文物古迹,是宁肯吃苦,也不轻易放过的。当他气喘吁吁登上那山岗时,立时惊呆了,双目凝视石像,许久不语。
丈高的石雕像,虽饱经日月沧桑,仍屹立不衰。那按剑挺立、雄视西域、刚毅果敢、镇定自若、满腹经纶、满目韬略、临危不惧、矢志不移的名将风范令人肃然起敬。其统一西域、稳定边陲的伟大业绩和鞠躬尽瘁的敬业精神永垂不朽!诸葛先生注目凭吊,情深意沉,终于念念有词,并助以手势,纵情咏之:
“群山勾连玉带飘,
郁郁松林彩笔描。
班侯定西功名著,
年近两千人未老。”
双杏见诸葛先生崇拜石像甚于崇拜神灵,不可思议,说:“诸葛先生,想必是名人班超吧?看你崇拜他胜于崇拜神灵,为啥?”
“夫人有所不知。班超,历史上真有其人,名不虚传,乃千古伟人。超原任文官,屡闻边塞多事,祸乱连连,以至生灵涂炭,便决心效力于疆场,驻守屯边,于是‘投笔从戍’,于东汉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从窦固出击匈奴,任假司马,旋奉命率吏士三十六人赴西域。到达鄯善国后,袭杀匈奴使者,促使鄯善王附汉,擢为军司马。不久又去于阗(和田),迫使于阗王杀匈奴使者,归附汉朝。次年入疏勒(喀什噶尔),废黜亲附匈奴的疏勒王。章帝继位后,曾召他回京,但因疏勒、于阗等国军民的请求,他放弃了回京机会,决心留驻西域。在于阗等国的配合下击降莎车,威震西域。永元二年(公元90年),大月氏(阿姆河上游)发兵七万,逾葱岭入侵西域,被班超用计击败。次年,龟兹、姑墨等国均降汉,班超任西域都护,驻守龟兹。永元六年,焉耆等国也归汉,西域五十余国全部内属,班超因功封定远侯。班超入西域,凡三十年,使西域各国先后摆脱了匈奴的奴役,使丝绸之路得以畅通,若不是他,恐怕没有今日统一之西域。班超虽不是神,但至今近两千年,他的名字和他的爱国事业,他的敬业精神,却永驻人间,青史不老,代代流传。而神灵呢,是虚的,是迷信的人把它供奉上去的。宗教借助它宣传教义,劝人向善向上,固然是好的,但也不尽然,不少别有用心的人,借宗教外衣,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仁义道德,冠冕堂皇,以掩人耳目,背地里蛊惑人作恶,以达到个人的罪恶目的,甚至把侵略冠之以‘圣战’,把****者极端自私卑鄙的为所欲为美化为上天神灵的意志,驱使愚昧无知的迷信者去杀人卖命。当今世道,灾祸连绵,恶人恶势力仍然嚣张,要过好日子,还得靠自己奋斗。咱们一路上所经历的就是如此。故而我信实不信虚,宁可礼拜于卫国利民的英雄豪杰脚下。”
双杏听了以为亦不尽然,说:
“先生说得虽有道理,可神灵还是要拜的。”
诸葛先生平和地说:
“一个巴掌五个指头,大拇指和另四个指头就不是一个方向。为人做事,各行其是,各有千秋就是了。”总之,诸葛先生今日神采奕奕,很满足,觉得意外地空前富有,的确是不虚此行!
双杏一行盘山而下,行至口门子狭谷口,已是两眼抹黑,便就近在背风的僻静山坳里露宿。
三十四、牧马巴里坤
翌日清晨,太阳尚未露脸,双杏一行随意吃喝了些,便上马登程,一路向北。
放眼望去,群山环抱的盆地像铺展的绿色大地毯,不计其数的驼、马、牛、羊撒在大草原上,犹如鲜活的彩色图案,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每个人都是好心情,每个人都是新姿态,每个人都是好眼神。
自打别了焉支山,青山绿水就很少见,满眼的千里戈壁,满目的百里沙漠,稀少寂寞的草木,让人感到枯燥、焦虑、沉重、乏味。如今踏入巴里坤,一切都变了样,满目青翠,遍地芬芳,令人笑口常开,心舒气爽。偶尔见绿色海洋中有那么一匹黄锦,催马过去,原来是庄稼人才收的小麦。
诸葛先生不免被此景此情触动,信口吟出一首诗来:
“山抱盆地不放开,
绿色沉沉深似海。
处暑时节收小麦,
畜群如云天上来。”
此诗通俗无典故,双杏母子全能听懂,个个难免兴奋。连诸葛先生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并不费事,却吟出如此流畅的诗来,意境竟那么丰富,韵味竟那么悠长,确有诗情画意,何哉?置身心于诗境中。
老七凑近诸葛先生,古丽也随之凑上去。老七问:“先生,听您念的诗,好像已入处暑了?”
“处暑仅剩一天了。”
双杏听了默默掐算,处暑之后白露,白露之后秋分,中秋节就在秋分左右,还有二十天,“只要到了古城子,不几天就可回到家里。”双杏无意中念叨出来,并在嘴角绽出微笑。被老七听见了看见了,笑嘻嘻地说:
“妈,您又在盘算哪一天跟咱爹见面。如今人人骑马,虽然多数不会骑,放不开,像眼下这样,也用不了几天!”惹得众人抿嘴哂笑。
双杏并不否认,白了老七一眼,嗔斥说:
“谁像你,出了门高兴得就像天天过年似的,从小就好野,如今有了古丽陪着,家都不要了,小淘气!”
老七故做娇态,说:
“妈,看您说的,好像就您一人想爹,儿子也想爹哩。”说着竟掉下几滴泪珠,引得双杏也泪花纷纷,老大红了眼圈。老七边抹泪水,边说:
“只是难得出门,出了门就该开开心心。哪像您老人家,走着站着都想着咱爹,回到娘家也放心不下,天一会儿晴了,一会儿阴了。”句句说在母亲双杏的心坎上,双杏用右手指着老七,说不上是指责还是褒奖,只说:
“我咋生了你这么个鬼精灵。”
双杏一行十几匹快马,在牧草丰茂的便道上行走,马匹不时勾头吃一口青草。
老大说:
“妈,好些天的干戈壁,马只吃些料,怪可怜的。歇晌的时节,放一放就好了。”
双杏点头赞同,反正时间尚宽余,虽路途有些耽搁,一旦走起来,毕竟骑马,一天二百里,也不是啥难事。
行至巴里坤山,苍松翠柏萦绕眼前。已过晌午,双杏决定在阳坡休息。吃喝毕了,老大准备去放马。
库尔班说:
“还是我去放吧,驴也吃饱了,马也放好了。”
“那我陪大叔去。”老四自告奋勇。
双杏愉快地说:“也好,一群马生来乍到,放上两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一群马卸了鞍鞯、行李,生动活泼地逐水草而去。
老四骑马在先,库尔班乘驴殿后,吆着十几匹骏马去放牧。草原平坦而辽阔,全无践踏庄稼之忧。老四由马信缰,库尔班哼着小调《塔里木河》任马群自由吃草,只是跟随马群看守而已。不知不觉来到巴里坤湖畔。
那蓝色的湖水浩淼无边,任马群饮用;点点白色的蒙古包,遍野都是;炊烟袅袅,煮熏马肉的香气随清风阵阵飘逸,烧奶茶的香味四处扑鼻;珍珠般的各色畜群,漫山遍野撒上天际;肥壮的牧草大多处能没马膝,有些地方竟没过羊脊——名副其实的大草原风光,绮旎动人。
还有那成群起飞的秃鹰稀奇壮观,展翅翱翔时遮去半边阳光。
连绵不绝的烽火台完好无损。有“驼乡”之称的巴里坤是古丝绸北道的重镇,自古为兵家角逐的战场。
蓝天有群鹰翱翔,地面有如诗如画的风光。身临其境的游人怎不魂牵神往,怎不荡气回肠?
“大叔,我去那边看看。”老四说着下了马。
“去吧,年轻人,这么美的地方,比起干燥的哈密,这里像天堂一样,不容易来一趟,尽情玩去吧,马群我看着。”库尔班乐呵呵地应允道。
老四蹦蹦跳跳地沿着湖光草色一气溜达过去。在湖边打水泡,在碧绿的地毯上打个滚,翻几个斤斗,拿个大顶。几个月来,不曾有如此好去处令他开心。焉支山虽美,形势所迫,哪有心思娱乐,哪有工夫消遣洒脱!更何况这里多了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愈发多姿多彩,妩媚动人,大凡心旷神怡,恐怕不过如此!老四滚入深草中,透过草隙,遥望着滑翔的苍鹰和雪堆似的云朵,算是短暂牧马空隙的小憩。
突然,有几匹马的蹄声周旋在他的附近。老四以为自己的马群转移至此,从草缝窥视,却是三位蒙古姑娘。其中高大的一位,正弯弓搭箭,向空中的鹰群射击。老四心里好生不快,那鹰在咱家乡是稀罕物,吃的净是老鼠,杀它岂不等于救老鼠吗?不该不该。老四想叫,又恐怕制止不了,没奈何,遗憾得禁不住翻了个身。这一翻身不打紧,吓得马匹嘶鸣,几位姑娘误以为深草丛中藏有什么猎物。
那位高大者居然暂时放弃了向空中射击,猛然弓箭朝下,一箭射来,被老四用左手夹住,又是一箭,老四用右手接住。第三箭飞来时,老四用手中箭拨打过去。老四不敢再呆下去,怕几个姑娘同时放箭,那岂不玩命,于是手抓三支箭蹿出草丛。这可把坐骑惊得够呛,前蹄上扬,险些将背上的姑娘掼下地来。
当坐骑镇静下来时,那弯弓搭箭的姑娘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四,仿佛被勾了魂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