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彤没想到辰妃竟会如此年轻,之前从未听到皇帝来过听涛阁,只当辰妃已经年老色衰,可这刻一看,却只是二十七八年岁,正当妩媚的日子。而且她气度优雅,容颜清丽,用现代的话来说,当真是一副知性女子的模样。语彤一下子对她顿生好感,隐隐感觉这件事并不会有想像的那样糟糕。
辰妃初见语彤,同样感到莫名的欣赏,这个举止坦然的小姑娘,虽然蓬头垢面却是一副傲然清高的神情,眼神里透露出的,根本不是杂役房一般丫头的漠然与呆板,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看透一切的冷峻。别说是机灵的可人在她面前只是显得无知了,就算是宫中其他宫女嫔妃,也没有她气质里显露出来的聪慧与华丽。
见辰妃打量自己半响,语彤默不作声,不卑不亢,继续待她慢慢观察。
片刻,辰妃问道:“你就是秀莲?”
语彤点点头道:“是的,娘娘。”
碧儿在一边训道:“好个没教养的奴婢,也不懂得应一声回娘娘。”
语彤不语,辰妃并未责怪,轻轻一笑,拿起玉石小箭问道:“这物什,你从何处得来?”
语彤道:“娘娘,这是我在您的宫外草丛拾到的。”
辰妃又道:“是么?你是何时拾到的?”
语彤道:“前日拾到的,见可人喜欢,便随手送与她了。”
可人在一旁暗暗着急,刚才忘记打个招呼让语彤说是五六日前拾到,这下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了。
辰妃转身看到可人的惊慌失措,心里已然明白。对语彤道:“秀莲,这玉石小箭原是本宫之物,如今既已辗转复得,也不想追究了,不过本宫提醒你一句,以后这宫中拾到的东西,都须向主子问个明白,不可据为己有。”顿一顿,又道:“交好的姐妹感情再深,也不能随便相助。行了,我知你是见可人喜欢才赠与,下次无论是相助,还是相赠,都自个儿揣摸清楚了再做,你可明白?”
语彤听这一番话,已是心如明镜,暗自欣赏辰妃的为人,由衷道:“谢谢娘娘的教导,我一定谨记。”
碧儿还想教训,辰妃笑而止住她,又对语彤道:“丫头,回去好好向姚大娘她们学学礼数。你可是生疏得很呐。碧儿,送你的两位姐妹回去罢。”
碧儿应诺,送语彤与可人出来,可人忍不住问道:“碧儿姐,那小箭是怎么到了娘娘手里的?”
碧儿揶揄道:“承信郞忠心耿耿,见不相干的人给的东西是娘娘的,不敢留下,直接请还给娘娘了。”
可人没好气道:“什么不相干的人,许大哥与我是同乡,我们之前已经说过几次话了。他跟你才是不相干呢。”
碧儿争辩道:“承信郎每次来都只是给娘娘送信,与我才多熟识,哪有时间与你去攀什么同乡?”
语彤止住两人的争风吃醋,道:“你们两个就没想过这件事情都是那个送信人引起的么?好端端的干什么把可人说出来,他若是不敢要,还给可人便是,跑到娘娘那里去邀什么功?我看呀,最该死的就是这种人!”
两个丫头一齐对语彤怒目而视,语彤吓得伸伸舌头,一路小跑回去了。
许文翰回到住处,脱下靴子,满脚的水泡已经痛到麻木。从太原来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他不在乎吃过多少苦,长过多少水泡,原本以为这些水泡该是在战场上生出来的,可现在居然只是不断的在皇宫跑腿,送信,还要不时受到后宫里人的骚扰。
也许上天是公平的,在给他一副绝世容颜的同时,也给了他凄凉的身世,他从不知道父母是谁,打小在乞丐群里长大,七岁时被戏院老板看中,非要让他学唱戏,可他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混了三年逃出来,又不断在北方游荡,看尽了人情冷暖,受够了世态炎凉,一直到自己十八岁。
原本与伙伴一起参军,可在军中伙伴偷了东西被打死,还连累了他被逐出了队伍,继续流浪。在军中练就的一副钢筋铁骨,却无用武之地,辗转到了南汉,时运稍好,遇见吏部尚书可怜,才得以谋到这一份差事,聊以度日。
许文翰每日都在嘲笑着自己,这光阴不知虚渡到何年,才能一展抱负。他常梦想着有朝一日当上运筹帷幄的将军,当上驰骋沙场的先锋,在戎马生涯里去扬眉吐气,把这么多年受到的冷眼、羞辱一扫而光。可是天意弄人,既无背景也无钱财的他,注定只能呆在这一小方天地里,做着最卑微的差事。
最可笑的还有这宫中的女人,几乎没有一人例外地为他所倾倒,可她们只是爱慕他的外表,这让他感觉跟戏子没有任何区别,小丑一般,在台上呀呀做唱,逗得看客开心了,多赏几文。他许文翰只有大展鸿图的雄心,才没有这风花雪月的闲心。
这一次收到可人的礼物,知是辰妃的,让他感觉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也算是个机会。不管是不是辰妃赏给那个婢女的,先送还给辰妃,以此明志,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明白自己的见识与品性,从而留给她们一些好的印像。
为了可以实现理想的那一天,他不在乎会伤害多少人,因为,他所受过的伤害,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
中秋前夕的夜晚,明镜如洗,广袤的寒宫里,那棵桂花树下,砍树的吴刚是否也像世人一样孤独?语彤倚靠着门扉,她很喜欢用这样的姿势放松着,这里没有遮拦,可以很清晰地看着那一轮明月,在冷清的月光下,有一种置身于世外的逍遥。
手上的中国结编了好久了,每天都太累,语彤找不到可以让自己放松的办法,还好,这条捡来的丝带,伴她渡过了几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差不多快完工了,语彤忽然有些不想结束,因为不知道结束之后,又能做些什么。
日子过得忙碌,时光就显得飞快起来。一转眼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语彤还牢牢记得她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七月初十。不知不觉的现在已经八月十四了。
这几日特别的累,节前的活儿多得做不完,每天都到很晚。可这过节也有个好处,就是宫中会添置新衣,把旧的那一批淘汰下来分给下人们,经过层层挑选,到了语彤她们这里的已经所剩无几,语彤分到了一件淡色的裙装,想是色彩太过素雅,无人赏识,可语彤觉得非常别致,小心翼翼叠好收藏着,等到明天,就可以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了。
那双耐克鞋,语彤对现代世界唯一的留念,早已被她收好。她不想再被无聊的人夺走了,那是她独一无二的思念,无处安放的思念。
辰妃终于收到了云浩的书信,因为公务忙碌,可能在节前不能去探望了,但节后会去补偿,让她聊感安慰。
中秋晚宴一如既往的热闹,皇帝几乎忘了她什么模样,见到她时竟陌生得很,让她有些怀疑这是否是两年前那个与自己朝夕恩爱的夫君。不过,后宫的女人,又有几个不似她这般失落呢?
早早地,她借口身体不适退下席来,没有人多问候她一句,让她也落得自在地回到自己的地方。还是琴音相伴可以让人安静,舒适。
触到琴弦正要弹奏,抬头却望见窗外皎洁的明月,这一刻的月亮也仿佛与她一般孤独,是不是应该出去观赏一下呢?正所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不至如此的寂寞罢。
来到花间,树影婆娑摇曳,阵阵清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忽见月下人影闪过,辰妃心中好奇,跟随过去,却见到语彤只身站在月下,清辉的月光洒在她小小的身影上,显得那么单薄。
语彤乍见辰妃,莫名的欣喜,也忘记了行礼,只道:“辰妃娘娘,您怎么也在这里?”
辰妃更是心中一暖,这个善良的女孩儿总是让她眼前一亮,因为这一刻,她竟然穿着自己去年的旧衣。
辰妃笑笑,柔声道:“本宫不太喜欢过于热闹的地方,所以提前回来了。秀莲也在这里赏月么?”
语彤不好意思笑笑,道:“其实我刚才已经看见您回来了,心想您应该会弹奏曲子,正躲在这里准备偷听呢!没想到您没有奏乐,倒出来赏月了。”
辰妃听她单纯而真诚的回应,心中骤生出许多暖意来,道:“你喜欢听我弹曲子么?”
语彤点点头,道:“嗯,非常喜欢,比我们音乐老师还弹得好。”
辰妃被她奇怪的赞美逗乐了,道:“那一会儿我弹给你听罢。现在的月光甚是美好,让人不忍离开。”
语彤愈发觉得辰妃亲切,趋前一步道:“是呢,我觉得这月光跟您的琴声一样的美。”
辰妃忍不住莞尔道:“好别致的比喻。可惜这二美不能兼得。”
语彤笑道:“这很简单啊。我们把琴搬到屋子外面不就可以了?”
辰妃喜道:“是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在院中弹琴,还是头一遭呢。”
当下两人将琴抬到院中,语彤取来凳子请辰妃坐下,自己也紧挨着辰妃坐在她身边,辰妃从未跟别人如此亲近,心中甚是愉悦。
轻拨琴弦,音律便如同流水一般荡漾开来,语彤其实一直都很喜欢音乐,家里的乐谱不少,妈妈曾送给她一架电子琴,让她一直爱不释手,可惜在这古代,除了电子琴就不会什么乐器了,所以才会对辰妃的弹奏如此倾慕。
语彤听得出此刻辰妃弹奏的正是《汉宫秋月》,为中国著名十大古曲之一,这首曲子很深刻地表现了古代宫女细腻深远的情绪,以及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生命意境,细致地刻画了宫女面对秋夜明月,内心的无限惆怅。
应着此情此景,语彤听得痴了,皇宫,明月,被冷落的嫔妃,还有什么比这一刻的景像更动人心魄呢?语彤凝视着辰妃,只觉得思绪万千,心中徒然增添了许多惆怅,这是她十八岁生命中本来不需要承受的一种寂廖。语彤顿时感觉自己成熟得看透了许多。
琴弦在辰妃手中轻轻颤动着,一声声仿佛拨弄在语彤的心上,那么生疼,又那么淳厚。让她不禁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辰妃抬头看着眼眶微红的语彤,不禁诧异道:“秀莲,你可听得懂我的弹奏?”
语彤抬起头,轻声道:“是汉宫秋月。”
辰妃眼中尽是惊奇与赞叹,却不追问,只伸手拂了拂语彤的发梢,道:“丫头,你受委屈了。”
千言万语,此时也抵不过辰妃这几个字来得如此至情至性,语彤再也忍不住了,她轻轻靠着辰妃同样瘦削的肩,刹时一总很久不曾有过的温暖油然而生。
片刻回过神来,语彤抹去满脸的泪水,道:“娘娘,今天是花好月圆月,我们不该如此消沉是不是,我给您唱首歌吧。”
辰妃含笑点点头。
语彤婉转唱起她平时很喜欢的一首《但愿人长久》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辰妃呆住了,在语彤唱毕后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半响才道:“这曲调甚是新奇,但清丽脱俗,卓尔不群,本宫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音律。还有这词,秀莲,这可是哪一位高人所作?本宫对音律歌词研究不浅,却闻所未闻呐。”
语彤猛然想起这词本是北宋苏轼所作,离现在足有往后一百多年的历史,如果说出来,必定惹得史册的混乱,是万万不可的。自打来到这古代,语彤就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去做出任何改变历史的事情,因为很明显,如果历史有所改变,那么这个世界上将可能不会再有她上官语彤,也就意味着她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语彤连忙道:“这词是我父亲一个朋友所作,他现在已被当作乱党投入大牢了,父亲嘱咐我万不能将此词透露出来,娘娘,你千万要小心,我们不要再谈这词了。”
辰妃只得点头应允,道:“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是这般下场,可怜呐。”
语彤道:“娘娘,你可以给我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么?这首诗描写细腻,音节和谐,清丽开宕,富有情韵,听着让人心胸舒畅,再也不会沉闷了。”
辰妃现在已不再用惊奇的眼光看待语彤了,这个小丫头委实不简单,值得以后慢慢去了解。她再次拨动琴弦,弹奏中回望语彤,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自此语彤终于脱离苦海,辰妃向杂役房管事的把她要了过来,给自己当作随身婢女,二人常在一起研究诗词歌赋。语彤暗自后悔当初的文学历史学得不扎实,不然也可以与辰妃相互切磋。现在只有辰妃当她的老师了,从辰妃这里,语彤学到了很多切身的道理,心中甚是感激。
一日语彤正在房中侍弄花草,忽闻辰妃有书信送到,出门一看,正是她曾鄙夷不已的许文翰。语彤心下厌恶此人,当即揶揄道:“承信郞如此忠诚,怎么还没有升官呢?”
文翰听得不解,这个婢女不但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痴迷于他,而且看这神态还多有嘲讽之意,当下问道:“不知这位新来的姑娘这般讥诮是何意思?如有得罪,还望多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