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彤将心一横,先过去看看再说。遂探出身子,翻身骑在墙上,再将绳索轻轻收过来,扔到墙外。再仔细检查了钩住的墙石是否结实,便顺着绳索又慢慢滑下。
当脚着落时,语彤再也遏止不住心里的狂喜,只觉得到了另一片天地,虽然还寻不到出路,但应该不会再像别院那般守卫森严。
语彤顺着小巷一路小跑,周围寂静得没有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虽然还在七月的炎夏里,牙齿就已经不听使唤地在打架了。
继续前行了不知多远,渐渐看见了两扇灰褐色的大门,门外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语彤忐忑不安,伸出湿漉漉的双手,小心翼翼将门拉开。--门外,是姚大娘、潘大娘一伙人阴沉得可怕的面孔。
三天后,语彤从被毒打之后的昏迷中清醒过来,身上的伤痕提示着这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如果可以选择性遗忘,那该多好。因为疼痛在这一刻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无法逃出生天的绝望。
宝媛坐在身边轻轻为她涂擦着伤口,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不知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了。其实她并不比语彤年长多少,也许是古代人的早熟,还有她早入宫的经历,让她受的难和看的苦比别人多得多,在这样一个冷漠艰险地方,除了自私的保护自己,其他的都只能充耳不闻。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语彤默默听她说着舒屏如何告密,又如何欢天喜地的领赏。她一语不发,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偶尔有另一个自己跳出来,嘲笑她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在现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至少还有基本的道德观念在约束,除非是失去了理智才会给别人造成伤害。而在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权,没有公平,只是裸的利益的驱使。没有人觉得舒屏做得不对,只会嘲笑语彤的无知,好可笑。
语彤咬咬牙坐起来,对宝媛轻轻说了声:“谢谢。”
接下来的几日里,语彤变得不爱说话了,她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声不响地干活,当然工作已不再是轻松的晾晒,而是最繁重的担水。将水倒入池子里沉淀,然后送到染房,这是因为染房需要存过几天的死水来调配颜料,所以,她们会在一个池子里倾入水,又从另一个池子里舀出送到另一间房,周而复始,连片刻的轻松也没有。
这一天阴雨绵绵,农历的七月末了,还有半月,就是合家团圆的中秋,午夜过后,语彤麻木地倚靠在门口,如果晴朗还可以看得见新月如钩,可现在只有一派死气沉沉的灰霾。
一阵隐隐的哭泣声传来,语彤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如今她孩童的好奇心已彻底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明哲保身的冷眼旁观了。片刻,哭泣声慢慢靠近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向池边走去,行近,又坐在池边继续呜咽。
从身形看,好像是早上被月华欺负羞辱到极致的宫女陆锦绣。早上她不知何故得罪了月华,月华像疯了一样的打她,拉扯中还把她的衣服撕下,露出了亵衣。锦绣羞愤之极,也和月华扭打起来,劝也劝不住,平时胆小局促的模样仿若换了一人。若在从前,语彤肯定也会义愤填膺,站在弱小的一方,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是与非的知觉了,只在远远的地方看了一眼,便继续她无休止的工作。
锦绣在池边哭了一会儿,又站起身,向睡房走过来,在昏暗的月色中,她看见了语彤,知道语彤也一直看着她哭。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语彤一眼,一语不发走进了睡房。
第二天一早,陆锦绣被人发现吊死在水池边,身上穿着她自己的衣服,宫服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姚大娘等人好似寻常一般,用一张破竹席卷走了她小小的身体。很快地,这个别院便不再留下任何她曾生存过的痕迹。
这一天语彤都感觉到手足冰凉。如果昨晚她没有那么漠然,如果她走过去和锦绣说上几句话,也许……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也许。从今天开始,语彤除了绝望,还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忽然觉得,其实最大的绝望,是在你最悲哀的时候,周围的人对你的漠视。也许一句微不足道的安慰,都能够挽回一场灾难。
“我不可以再如此麻木,我更不可以放弃。”星月下,语彤对自己说。
这天可人欣喜地跑过来,优雅地在语彤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她问道。
语彤看到她宫女服是崭新的,青翠碧绿很好看,头上还多了一支珠钗,尤为娇俏。脸上粉嬾的嫣然更是动人。
“很美,”语彤由衷地赞赏。原来美妙的事物多少可以冲淡一下人心里的苦涩。她难得地笑了笑。
可人娇羞道:“秀莲,今天他要过来了……还好我刚才去辰妃那里转了一圈,知道今天他要过来办事。”
语彤知道可人口中的“他”是谁,可人常在她面提起的意中人。据说是武官中官职最小的当差承信郞,承信郎也就只比她们这些杂役好一点点,至少有个头衔。
可人是在一个月前见过这个送快递的,从此便魂不守舍起来。语彤没有见过此人,想来必定也有过人之处,不然凭可人平时的目空一切,是不会看得上的。可人常在语彤面彤怨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样的如花红颜竟被深宫大院的高墙断送一切。
因为是后宫,平时除了宫门口的侍卫,是没有其他男性的,连侍卫也是住在较远的地方,轮流换班站岗。后宫里有一些舞刀弄剑的女官,对女眷们作一些常规性的保护。除了女人,常来的便是太监,语彤曾看到过几个太监面目扭曲狰狞,根本不似电视上所看的那般清秀。再极少看到的就是几个来来往往的承信郎,临时为皇帝或是女眷的家人跑跑腿,送送信。
从可人的口中,语彤知道他叫许文翰。
傍晚时分,语彤挑水至染房,路过听涛阁时,一阵优美的琴声顺风而来,令语彤不禁驻足细听,琴声是辰妃房中传来的,似天籁一般纯净,语彤已经好久没有听过音乐了,忍不住站在树后静静欣赏起来。这曲调潺潺绵绵,如细水长流一般轻琬,令人如临美境,心驰神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语彤的瑕想,三名身着蓝色布衫侍卫模样的人悉数走了过来。行至阁外停步,中间略高挑一人趋前一步,手举一封文书道:“辰妃娘娘,有家书一封送到。”
琴音骤停,门内有侍婢应了一声,片刻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先对那送信人轻轻一揖道声谢,伸手接过信,却不缩回,轻轻抬眼目不转晴看着那人。
那人稍显尴尬,遂略一扬首。让树后的语彤将他的相貌也看了个清楚。只见他粗陋的蓝衫布衣下,却是一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绝俊容颜。他长身玉立,眉目如画,两鬓几缕略带褐色的长发随风逸动,让精致的五官显得清冽而魅惑,此刻他虽目不斜视,眼神却十足地勾人魂魄,美到极致。
从不花痴的语彤也看得呆了,没想到如她们这群人一样的草根阶级,竟然也会有这般不同凡响的人物。看来天妒红颜这句话不仅仅可以用在女人身上,还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不幸的男人。
见婢女不作回应,他只得退后一步,回个揖道:“叨扰了,告辞。”便转身和另两人退下了,任那婢女在原地兀自出神。
语彤从树后走出,冲那婢女笑笑,那女孩子刹时羞红了脸,忙拿着信返身回屋了。
语彤甚感有趣,拿起水桶正要离开,忽见可人从别院那边一路小跑过来,冲着送信人的方向奔了过去,口中还不停叫道:“许大哥,你别走……”
语彤明白了,原来那人就是许文翰,确实有着让任何女人神魂颠倒的模样,难怪可人如此痴迷,辰妃的婢女如此失态。怕是在这后宫里,还不止让这一两个丫头春心荡漾吧。
水桶上的绳索晃晃悠悠,语彤心底却是静如磐石。就算是在现代,那些星光闪烁的明星们都没有让她有兴趣,更别说在古代,这种只是长相俊美的花瓶了。而且她此刻一心只想着回家,其他的,都显得微不足道。
一天的劳作结束后,语彤揉着酸疼的肩坐在床上,准备休息,半天没有见到可人了,她总是有这种本事可以逃工而不被责怪。
正要躺下,可人踩着轻快的步伐踏入睡房,脸上神采飞扬的模样,看来今天她会了意中人后,欢欣不小。
“秀莲,你知道吗?今天我送给他一件礼物了。”可人眉飞色舞道。
“是么?”语彤懒懒的回应。
“哎呀,你怎么都不问人家是什么礼物?”可人啧怪道。
语彤笑笑,“什么宝贝?”
可人神秘地凑近她,“就是上次在辰妃房里看到的那支玉石小箭。”
“啊?那可是辰妃的东西啊,她怎么舍得给你?”语彤问道。
“嗐,她没送给我。”
“啊?你偷的?”
“什么呀,上次我去她那里转了一圈,看见玉石小箭掉在柜子底下没人拾,我也没管。过两天再去看,竟然还在那里,可见辰妃根本不在乎这个玩意儿,也没人问起,我就偷偷拾回来了。”可人得意地道。
“这样啊,那也不是太好吧,你还送给别人,就不怕害人家被冤枉?不过你的意中人竟然敢接受,那就无所谓了。”
“没有了,其实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看他走得急,只说了两三句话,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就回来了,想给他个惊喜嘛。”
语彤摇摇头,“你自求多福罢。”
一曲终了,碧儿将沏好的茶端到辰妃面前。她的主人总是这样痴醉于音律,一弹奏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停不歇,茶水也不饮一口。
辰妃接过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娘娘,今儿已经八月初十了,大伙儿正筹备着中秋的晚宴,听说今年特别热闹呢。”碧儿是个伶俐的丫头,遇上辰妃这样好脾气的主子,话也特别多,并不显得诚惶诚恐。
辰妃好像对过节的事情并不热衷,只道:“初十了,云浩有一个月没来看我了吧?”
原来沈云浩便是辰妃的胞弟,每月都会进宫来探望姐姐,他们家是世袭的爵位,所以云浩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
碧儿安慰道:“娘娘不必挂心,也许爵爷这些日子公务繁忙,过不了几日,定会前来探望您的。”
辰妃叹道:“越是家好月圆的日子,越是不能团聚。只望他能在中秋之前进得宫来,也好提前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两人正闲聊,忽听窗外有人求见辰妃。碧儿耳聪目明,听得正是前日来送信的许文翰,兀自先红了脸,对辰妃道:“是送信的承信郞,想必是爵爷来信了。”
辰妃连忙吩咐道:“快看看去。”碧儿应诺,期期艾艾走出去,片刻却返回道:“娘娘,承信郎说有要事面见娘娘。”
辰妃不解,道:“那就让他进来罢。”
许文翰进得内堂,毕恭毕敬向辰妃行了礼,道:“小人吏部承信郎许文翰见过娘娘。”
辰妃略一打量,不由暗自赞叹此人英武不凡,虽地位卑下,却一派华贵气质,确实是少有的美男子。当下微微颔首道:“你有何事要面见本宫?”
许文翰道:“前日送信至娘娘听涛阁,有人送给小人一件物什,小人认得是娘娘宫中之物,未明个中原由,甚感惶恐,特来禀告。”说罢递上一个锦囊,正是前日可人相送之物。
碧儿接过打开,奇道:“咦,是娘娘的玉石小箭。”
辰妃也感迷惑,问许文翰道:“怎么会在你手中?”
许文翰道:“小人前日送信,遇杂役房婢女,名唤可人的。是她送到小人手里,小人正待问清,她却走了。因小人事务繁忙,未及时查明原因禀告娘娘,还望娘娘恕罪。”他用辞句句恭敬,语调柔和又一脸凛然正气,目不斜视,直把旁边的碧儿看得如痴如醉。
辰妃思忖片刻,对文翰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碧儿,通知库房打赏承信郎。”
文翰道:“小人多谢娘娘,但此事乃小人份内之事,不敢受赏,小人先告退了。”说罢躬身退出。
辰妃道:“碧儿,去唤可人来一下。”
见碧儿还在呆呆望着门外,心下明白七八分,又唤道:“碧儿。”
碧儿回神,脸上羞红未退。低头道:“是,娘娘。”
可人听辰妃传唤,心中忐忑,一见锦囊已知事情败露,脑子飞转便生一计。不等辰妃发问,便娇声道:“见过娘娘,不知娘娘唤奴婢何事?”
辰妃道:“承信郞名唤许文翰的,说这玉石小箭,是你送给他的?”
可人点头道:“回娘娘,是我送的。怎么会到了娘娘手中?”
碧儿知辰妃平时也喜欢可人的机灵可爱,但总是有些看不顺眼她的讨巧卖乖。当下没好声气问道:“那你这玉石小箭从何而来啊?”
可人眼波流转,道:“是秀莲送给奴婢的。”顿一下,补充道:“秀莲也是杂役房的,进宫不多时日,平时与奴婢交好,见奴婢常帮助她,所以送给奴婢礼物,还说是家传之宝呢。”
碧儿将信将疑,不待辰妃发问,便道:“那你送给承信郎作甚?”
可人作娇羞状不答,眼望着辰妃。辰妃方知她也心仪许文翰,但追究此事只会让人尴尬,便只问道:“那秀莲是何时赠与你的?”
可人道:“有好些时候了。大概五六日前罢。”
辰妃凝视可人片刻,道:“可人,去把秀莲唤来罢。”
可人迟疑,试探道:“娘娘,莫不是娘娘识得此物?”
碧儿在一旁插话道:“这是我家娘娘的东西。”
可人惊道:“原来此物是娘娘所有,秀莲竟然骗我,待我回去问她个究竟。”
碧儿道:“你没有听见娘娘叫你去唤秀莲么?”
可人心虚地一望辰妃,见辰妃不语,只得道:“是,娘娘。”
语彤正往池中注入清水,可人急急奔来,一把拉住她道:“秀莲救我。”
语彤忙扶住她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可人道:“我送给许文翰的东西不知为何复落入辰妃手中,她叫我去问话了。”
语彤大惊,想这宫中是片刻不容有个闪失的,动辄都是性命之忧。忙问道:“这可怎么办?”
可人道:“我想好了,这事儿就你能帮我。”
语彤道:“怎么帮?”
可人道:“你就说是你拾得,送给我的,好么?”
语彤连摇头道:“这可不行,怎么扯上我了。”
可人道:“哎哟我的好秀莲,你听我说嘛。辰妃平时待我甚好,全因为有我,我们这杂役房才没有谁遇到什么麻烦。如果这件事她知道是我做的,以后就不照应我们了,岂不是没了保障?如果你承认了,我保证辰妃一定不会怎么怪罪你,我还可以从旁求情,这样一来,事情也解决了,辰妃还对大家好,你说是不是?”
语彤心道:“还当这古代人有多聪明,原来也是笨得可以,她平日里自诩机灵,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哪有这样的好事。”当下断然道:“不行。”
可人哀怨道:“还道平时都是好姐妹,原来都是虚情假意,反正我都是一死,不如就在你面前了断算了。”说罢就一头往池里栽。
语彤忙拉住她,道:“你这是干嘛,你都说了辰妃心地好,你又怕什么呢?”
可人不语,只呜咽着。语彤想想也罢,就当冒个险,去见识一下辰妃也好。只咬定是拾到的,如若辰妃真个善良,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便对可人道:“好吧,我帮你就是了。”
可人含泪点点头,两人便一齐来到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