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沈安年,这一次,是在开往开封的巴士上。
时值盛夏,道路两旁绿化带的花朵开了一片又一片。我坐在车窗边,枕着沈安年的肩,看路过的风把沈安年的条纹衬衫吹得鼓鼓的。
沈安年跟我显摆开封是六朝古都,他说:“你们沈阳的故宫也不过是清帝入关前建的。”然后便之乎者也地跟我说此地历经多少朝代,出了多少名人。
我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出了个包青天。还有一门杨家将。”沈安年说:“我们去翰林院吧。”我说:“好,不过得先找歇脚的住处吧,我都要饿死了。”沈安年满眼笑意地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他说:“小绿啊,我越来越发现你真是个麻烦的姑娘,原本以为你好养活呢,现在发现根本就是个小事儿妈!”我用手捶他,说:“沈安年,你去死吧!”
这是我第一次到沈安年居住的城市去看他。六月的郑州,闷热异常,我从火车上下来险些虚脱,然后看见头发剪短了的沈安年。他过来接我手中的东西,我故意不理他,后来的士司机一个急速转弯,把我甩进沈安年的怀里。
我说:“沈安年,为什么每次我们见面前,都是在吵架,还吵得不可开交?”沈安年坐在我旁边捏着我的手嘿嘿傻笑着不说话。我说:“沈安年,你是不是怕见我啊?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难不成你也一脚踏多船?”沈安年说:“晕,你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我说:“你是哪种人我不知道,但我告诉你,我苏小绿不是你能踩得住的船,你最好本分点!”沈安年看我唬着一张脸,赶忙赔笑,说:“我的小姑奶奶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别说我不敢踩你,我还怕你不要我呢!”我转过头满脸堆笑地捏着沈安年的脸说:“乖乖,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你平常在电话里不是挺能跟我吼的么?”沈安年说:“那不是因为见不到你人么?见到你人我哪里舍得吼你?”
沈安年背着我的包牵着我的手在河大附近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拐。他说:“苏小绿同学,鉴于你平日的奢侈作风,这几天我要带你过过贫下中农的俭朴生活。”我把嘴巴张成O型,由沈安年扯着走。后来找到一家旅馆,五十元一天,单独卫生间可洗热水澡。我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跟在老板娘后面上去看房间。这是我不曾见过的环形房屋,房子和房子之间用铁栅栏接着,有狭窄短促的过道,走上去时脚下的木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我一下子便对这环境感到新奇起来,转头扯着沈安年说:“好吧好吧,我们就住这里吧。”沈安年让老板娘把一间屋子的门打开,然后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下去办手续。”不一会儿,沈安年回来了。我说:“好便宜啊,五十元一天,环境也还可以。”沈安年瞥了我一眼说:“谁告诉你五十元?”我说:“老板娘说的啊。”沈安年得意地说:“我讲到三十元一天。”我瞪大眼睛,嘴巴再次张成O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方知小时候奶奶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树叫什么,那坚硬的小叶子,粉色的花朵开得喧喧嚷嚷,旅馆楼下的院子里刚好也有那么一棵。沈安年牵着我的手出门,我指给他看,我说:“小时候我奶奶家也有这个,就是不知道叫什么。”沈安年说:“傻瓜,夹竹桃啊!”我方恍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夹竹桃”,那么多次在文艺作品中被提到的,结果就是一直生在我们身边的,只是当事者总是后知后觉。
沈安年带我去玉街,没想到的士司机故意绕我们,害得我们下车后又招了辆人力车。沈安年跟我抱怨的士司机真不厚道,我却眉开眼笑地跟他说:“你知道么?我最喜欢坐人力车了,从小就喜欢。”沈安年把接下去的牢骚吞回去,只评价了我一句说:“苏小绿,你绝对是资本主义剥削阶级。”
我们从玉街的一边到另一边,之所以说是“一边”到“另一边”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方向感,在自己的城市都不分东南西北,何况在别人的地界儿。沈安年带我去翰林院和天波府,天气炎热,游人并不多,开封这样的小城到底跟那些繁华的都会无法比拟。沈安年问我:“喜欢这里么?”我点点头。沈安年说:“那以后我们就在这城市定居吧。”我瞥了他一眼说:“不好。”沈安年说:“为什么?”我说:“我要去丽江。”沈安年伸手揉我的头发,他说:“那好,我们去丽江。”
我向来喜欢安静古朴的小城,总是觉得这样的地方散发一种特别的气息,这气息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却能让我心生向往,那感觉安静又带着些欢喜。沈安年买长及脚踝的棉布裙给我,由鱼白到墨蓝,一路氤氲而下的色彩,裙摆是镂空的白色刺绣花边,我穿着沈安年买给我的裙子,在原地转圈儿。一不小心,扭了脚。
我哎呀哎呀地蹲在地上,看面前的沈安年一脸小心地给我揉捏,满脸紧张地问我:“好点了么?”我点点头,然后笑起来。沈安年说:“吓死人了,自己也不小心点,还好意思笑!”我说:“沈安年,光天化日,你在大马路上给个女孩子揉脚不怕人家笑话么?”沈安年扶起我说:“看你扭到就紧张得不行,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我说:“沈安年,你背我好不好?”沈安年说:“好!”便俯下身来。
我轻轻爬到沈安年背上,其实,我的脚已经不疼了。但看着沈安年转身蹲下来时,我却毫无征兆地哭了。
你知道,幸福是件极其简单又奢侈的小事儿,尤其对恋人们来说,每个瞬间都太过柔弱。
夜里的时候,外面窸窸窣窣下起了小雨,我跟沈安年吵了起来,究其原因,至今早已不记得。我与沈安年之间,总是三两句话不对就发生冲突,大多是我发脾气,沈安年不吭声,惹急了便说我没事找事。
我穿着史努比的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气鼓鼓地往外走。出了旅馆院子便后悔起来,外面在下雨,我在此人地两生疏,手机钱包都没带,让我去哪儿呢?转身回去吧,又太没面子,哪里有自己走自己回的道理。我回头看看狭窄昏暗的巷子,心想沈安年你这个烂人,怎么不知道追出来呢?
学校周遭的夜,大多热闹得不能再热闹,哪怕雨天也不例外。卖各种吃食的小商贩、刚下了晚自修出来填肚子的学生,还有手挽着手一脸甜蜜的小情侣……我就这样看着周遭的喧杂场面穿着我的史努比拖鞋无精打采地走,心里不停咒骂沈安年那个浑蛋。后来不知走了多久,总之那条光亮狭窄的巷子走到头了,再往前便是河大的校园。
头顶雨丝缠绵,放在平常,我很喜欢这样清爽的夜晚,只是眼下,更显得暗夜凄惶罢了。我百无聊赖,转身往回走,却不想撞到一个人身上,刚说了句“对不起”,才发现那人便是沈安年。我便一巴掌打在他身上叫嚣起来,我说:“沈安年,你王八蛋。”沈安年嘿嘿地看着我笑不说话,然后把我扯到他身边。
沈安年给我赔礼道歉,我故意把脸扭向一边不睬他,后来他说:“苏小绿同学,你想吃河大这边最有名的烧烤吗?”我马上把脸转过来,眼睛发亮,我说:“好啊好啊。”沈安年伸手刮了我一下鼻子说:“瞧你这点出息,一说吃马上什么都忘了!”我瞥了他一眼说:“切,不吃白不吃,反正不是我掏钱!本姑娘要使劲吃,花光你的钱,心疼死你!”沈安年“哈”了一声说:“那我得提醒你,小心撑死你,到时候我还得给我妈换个儿媳妇,多麻烦!”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头顶的三叶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我屈腿坐在床边上,沈安年埋着头小心翼翼地给我涂指甲油。他说:“小绿啊,你怎么喜欢这种颜色?”我说:“这种颜色怎么了?看着多清凉。”沈安年说:“我还是喜欢你涂粉色的,这蓝色配着你的手显得太冷清。”我说:“冷清不好么?”沈安年抬起头看着我说:“当然不好,我不许你冷清,你怎么可以冷清呢?”
我伸手环着沈安年的脖子说:“你不在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想你又见不到,看着别人都出双入对的,怎么能不冷清呢?”沈安年低头吻我,他说:“乖,是我不好。明年学校没课了,我就去陪你。好不好?”我说:“说话算数?拉钩!”沈安年笑呵呵地看着我,他说:“小绿啊,你怎么总像长不大似的?”
“那你这话是在夸我天真还是骂我幼稚呢?”我故意逗沈安年,沈安年却没接话。半晌,沈安年说:“小绿,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带你回家吧。”
“你妈妈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挺自信的么?这哪里是你的风格?”
“问题是人家不都说婆媳关系相当于情敌么?你妈妈要是当我是来抢她儿子的凶险女人,我以后哪儿还有好日子过?”
“晕,谁给你灌输的这些?说得我妈像豺狼虎豹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至少女孩子都担心这个。”
“放心啦,我妈妈肯定不会的。”
“切,我不信!你妈妈到时要是为难我,你会帮我么?”
“这话怎么说呢,他们毕竟是长辈不是么?”
我说:“沈安年,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眼看着我受人欺负也不会帮我,我才不要嫁给你呢,打死也不嫁!”
沈安年方觉自己失言,一不小心就钻进我的圈套,赶忙哄我。他说:“那你说,怎样才肯嫁?”
我说:“你让我在你背上画一只乌龟吧!”
……
沈安年乖乖地把背转过去,我从背包里掏出中性笔。纤细的笔尖划在沈安年宽厚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大功告成时,我颇有“岳母刺字”的感慨,拍拍手说:“画好了。”沈安年不吭声,我低下头才发现这家伙像小猪一样睡着了。
我始终记得沈安年那天在站台上送我的场景。我坐在车上,他站在下面,中间隔了一层玻璃。我们彼此着急地说话,却根本听不见,然后沈安年便指指手机给我发信息。他说:“乖,坐车时打起精神,拿好东西。”
他说:“给你买的吃的,都在黄色的背包里,要是不喜欢再在车上临时买点别的。”
他说:“路上闷了就给我发信息,我会一直陪你。”
他说:“苏小绿,你给我老实点,不许在路上搞艳遇。”
我回他:“大浑蛋,我想你。”
他说:“我也是。”
于是,我们便这样相互对视着不说话,中间隔了一层玻璃,心爱的人近在眼前却不能触手可及。
我说:“沈安年,若是来时的车多好,我不想走了。”
他说:“乖,回去等着我。听话。”
后来车发动了,哐当哐当地逐渐加速,我看见我的沈安年在下面奔跑着追逐。这场景在电视里反复上演时曾被我笑话太没创新意识,然而此刻放在自己身上,到底还是措手不及。感动、难过、不舍,五味杂陈混在一起。
在回头再看不见沈安年的时候,我终于挥泪如雨。
在每每回忆起这番场景时,我还是心痛不已。
我记得清清楚楚,沈安年曾掷地有声地跟我说:“我要我们在一起。”而如今,各自天涯后,才发现当初那些无知无畏的勇敢,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冲动幻想而已。
眼下,谁又念着谁的好,谁又与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