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木同我出门时,天还没有大亮。九月末的北京已是一片清凉,我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浅灰色毛衣却还是有些凉。江水木一边提着我的旅行袋,一边跟我感慨今年的秋天来得尤其早。他说:“小绿,沈阳该是比这边还要凉些,你回去自己注意身体,千万别感冒了。”
我们乘公车转地铁到军事博物馆站,下车后又坐出租车到西客站。楼上楼下地绕了一圈后,我们两个人都蒙了。我这才赶紧掏出车票来看,T12北京—沈阳北,并非北京西。我跟江水木大眼瞪小眼,我说:“怎么办?”
江水木说:“赶紧去北京站吧。”
“那也来不及了。”
“那也得到北京站啊,去沈阳的车全在那儿停。”
“那你呢?”
“我去把票退了,先送你走,然后再说。”
说完江水木便急匆匆地奔向退票处。我在心底感慨,好久不回一次家,好不容易回去了,却连车都错过了,真是够曲折的。
我们兜兜转转从车站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路上逐渐热闹起来,行人匆匆赶着上班,卖豆浆、茶叶蛋的小摊,还有卖麻花油条的都支好了。天边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来,并不透亮,红彤彤的,却更让人有“伊始”的感觉,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匆匆拍了一张,还有一张是路边的公交车站牌。
我有时候忍不住猜想,人是否是有先知的?要不那日我怎会鬼使神差地拍下这些?直到日后才明白,其实之前所有铺垫好的,都是为了日后的作别。
譬如感情。
譬如行程。
车子一路向北,秋色愈加浓重起来。旧日熟悉的北方的天空,湛蓝而高远,远远地被耸立的高压线割裂成不规则的形状。记得有一篇小说,作者这样写一九九八年的沈阳,说那时的天空仿似油漆涂抹上去一般,蓝得纯粹。我当时读了的第一感想便是——那也只是遥远的一九九八年。而今,早已不似从前。
邻座的男人该是湖南人,说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还问我要不要吃他带的酱板鸭。我微笑着谢绝,然后把头转向一边。坐在对面的女人便痴痴地笑,眼里颇有促狭的味道,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她口里呼出的气让人着实受不了,抑或是我太矫情敏感。最后,我干脆掏出本书垫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呆,倦了便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小睡。
就这样恍恍惚惚了大半日,途经众多我熟悉或陌生的城,其中有一座,便是我昔日读大学的地方,短短数月,却已物是人非。我还以为自己会有下车的冲动,结果没有,因为心底明了纵是下去了,也再无去处。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只是交付曾经。
正对着车站的一条狭小巷子里有一家“湘岛宾馆”,当日沈安年来时,便住在这里。我们还在卫生间的水箱里放了一枚硬币,像一部韩国电影里那样,男女主人公把一只高跟鞋放在汽车旅馆的水箱里,可惜,我没高跟鞋可放,那个造价太高,相比之下,还是一块钱的硬币实惠些。
楼下那对卖鸡蛋灌饼的中年夫妇同是河南人,许是因为与沈安年算是老乡的缘故,当时我们都觉得他家的鸡蛋灌饼分外好吃,火候正好,香酥可口,生菜也新鲜。那时我与沈安年总是抢着对方的灌饼吃,一边吃一边唠叨对方太胖,该是减肥的好。
再走几步,便是一家韩式烧烤店。上大学时,姑娘们经常一起跑来吃这家的韩式拌饭。后来,偶然发现“妈妈酱汤饭”也好吃,一小份一小份,像幼儿园的套餐,再说就着这名字也让人觉得温暖可亲。
再往下走,便是一家牛皮制品手工店。我始终没进去过,之所以印象很深是某一日路过时,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弹吉他。当时到底哪个在弹哪个在听早已忘记,哪首曲子也早已分辨不明,只记得那感觉甚好,刹那间让人心动。
如果我给你说这城市,可能一天一夜也说不完,而叙述之前,我也从不认为我对它有多少了解。后来发现,当我走在别处,每每提起它时,竟也可圈可点。可见,时间是个极具穿透力量的东西,其中我们改变多少,或许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到家时,老妈早已准备好饭菜,仍有我爱吃的炒蚕蛹。妹妹见我回来满脸欢喜,看见蚕蛹却还是皱眉,像小时候一样。她说:“你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啊,像虫子似的。”外婆在一旁开腔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不吃还不许别人吃啊?”我一边夹菜一边笑。在外面这么久,早已没了什么“人气”,所见所闻所感,无非都是一群陌生人,冰冷又陌生,或客气疏离,总之不会有亲近的味道,“家”的味道就更不必说。
晚上,我被老妈叫到她的房间旁敲侧击,无非是想打探我交了男朋友没有。我说:“没有。”老妈说:“那就好,自己在外面别乱交朋友,现在的人都不单纯,尤其是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我一边点头,一边傻笑,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无奈。这么多年,母亲为父亲付出了太多,而父亲为母亲所做的,却差强人意。记得有谁说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更像一个战场,总是一方掠夺另一方,绝对没有公平原则。
付出越多,越难释怀,越难释怀,越是纠缠。
收到江水木的信息时已是午夜,他问我到家了没有,我问他在哪儿,他说还在路上。互道晚安,再没过多言语。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真是疯了,与个陌生人谈情说爱,看上去举世欢腾的样子,又为哪般?想想应对老妈的那番话就心虚。
我把这话讲给沈柚听时,沈柚夹着烟坐在我对面笑得花枝乱颤。她说:“亲爱的,可再别提这些了,在家长面前,我们所做的那些早已罪孽深重。”
我说:“是啊,我们都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只有他们还把我们当孩子,天真纯善。”
沈柚说:“所以,姑娘我决定这辈子坚决不要生小孩,以免他日后像我蒙我妈一样蒙我。”
我呸了她一下说:“亏你好意思说。”
沈柚说:“你说美嘉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结婚啊,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她急什么啊?”
“听你这口气好像人家形势所迫似的,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啊!你以为谁都像我们似的,整天飘忽不定的?美嘉那性格平日唧唧喳喳的,其实还是蛮传统的小妞,走这步也算意料之中,就是太快了些。”
“快?何止?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看着沈柚一脸夸张的神情,我刚喝进去的玫瑰花茶差点喷出来。
翌日,我跟沈柚一起登上开往美嘉所在城市的巴士。美嘉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早点过去,她说:“你们快来救救我吧,我都要疯了。”唬得我跟沈柚面面相觑,这是结婚还是受刑?听声音美嘉在那端仿佛就要哭了。
于是,我跟沈柚风风火火地赶来救驾,同时赶来的还有豆豆。一队人马先后到达,见到美嘉时无疑都受了惊吓。这哪里是新娘子该有的样子,情绪焦躁,黑眼圈重得像熊猫,嘴角起了水泡。美嘉见了我们便哇哇哭起来,这架势登时让我们几个都傻了眼。
美嘉说:“我说不着急结吧,家里偏让今年就把事给办了。这下可好,一团乱。”
沈柚问:“哪儿乱了?乱什么了?”
“请帖、酒席、宾客名单、什么烟酒、开支、婚纱礼服……总之乱七八糟一大堆。还有装房子、买家电……”
“不是都已经弄完了么?”
“是啊,是弄完了,可你们看我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从定下来到现在前后不到一个月,我这一个月没有一天睡个好觉的,有时候都想干脆不结算了。”
我说:“你这是典型的婚前恐惧症,不过话说回来,谁让你火急火燎就结婚的?你自己找的麻烦,你活该。”
“废话,我哪儿知道这么麻烦。我以为就吃个饭,领个证就完了,谁知道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唉,这不是没经验么?”
“那就当热身了,下次就熟练了。”我故意逗美嘉。
“呸,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上学时就你跟我掐得最狠,现在还那德性。”
豆豆说:“行了,两位大小姐,你们都省省吧。看看现在要忙什么,我们能帮你做什么?”
美嘉说:“婚纱啊,婚纱还没定呢。一个是影楼的,可以优惠租给我们,还有一件是我在一家婚纱店自己看中的,不过有点太贵了。”
“晕,小姐啊,你两天后就要结婚了,到现在婚纱都没定呢?”
“哎,我这不是拿不定主意么?这下好,你们来了,帮我参考参考。”
我们几个马不停蹄鞠躬尽瘁地跟着美嘉去了影楼又去了婚纱店,最后一致投票婚纱店里那件华丽又奢侈的。美嘉说:“就穿那么一天,值么?”
我说:“除非你有把握下次能穿件奢侈的,要么就别错过现在这机会。”
美嘉果然禁不住我这么激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前台刷卡,颇有慷慨就义的意味。我们几个站在一旁笑,豆豆说:“奢侈就奢侈呗,这傻丫头,结婚还不就这么一回。”
我跟沈柚交换个眼色齐声说:“女人——爱自己要更多一点!”
仍是司空见惯的婚礼,宾客满座,不时整蛊一对新人。我跟沈柚说感觉有点怪,沈柚点头,豆豆说:“同样。”我说:“为什么?”得出的答案是——我们中间已经有人嫁了,竟然有人嫁了!
我们虽然平日里口没遮拦地说哪天找个男人就嫁了,但其实心底却并未真正想过这码事情,总觉得离自己还太远,所谓结婚生子做个贤妻良母好像从来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而今看着美嘉就这么嫁了,大有兔死狐悲的味道。虽然这比喻不大恰当,但失落情绪可见一斑。
美嘉携着新郎来我们这桌敬酒时,出乎意料地,我们没再像往常那样口没遮拦地揶揄她,而是都说着那些喜庆又吉祥的客套话,虽然俗气,但却是无比真心。看着自己的好姐妹欢欢喜喜地嫁掉,对我们这群“剩女”来说,无疑也是种安慰。
后来坐下时,沈柚说:“你猜,我们几个,下一个轮到谁?”我跟豆豆大眼瞪小眼,都说肯定不可能是自己。沈柚说:“我呸,你们真是虚伪。说实话,我希望下一个就是自己,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也这样欢欢喜喜。”
不知为何,沈柚这番话原是美好的憧憬,而此刻听来,竟让人觉得有几分悲凉。人总是在潜意识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么?就像后来,沈柚姑娘成了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而我,对于自己当时正身处在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中竟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