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这个世界很匆忙。
当中国的老百姓还没从之前那场地震中完全缓过神时,这边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又浩浩荡荡开始了。
所有人都在忙。忙着迎奥运、忙着传火炬、忙着灾后重建、忙着告别昨天以及迎接今天。而我,在忙着自救。
腿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虽然留下了一条疤,为此钟犁很是过意不去。我跟他说没关系。他说:“怎么会没关系呢?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腿上留条疤怎么没关系?”我跟他说穿长一点的裙子就遮住了,再说,谁没事盯着我的腿看啊。
钟犁听后愣了半晌,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苏小绿,你真的跟其他的女孩不一样。”他说别的女孩子脸上起个疙瘩都大惊小怪的,我腿上被他刮这么长一条疤竟然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说:“你就当我反应迟钝好了。”
他说:“这叫什么话?”
“实话。”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我得承认在某些方面我异常敏感,而在某些方面又异常迟钝,所以,上帝造人是公平的,这句话说得还是有一定根据性的。
我想在我们的身边通常有两种人,一种人的大部分活在外围空间里,他们对周遭的客观环境很敏感,对物质化很敏感,对个人得失很敏感。而另外一种人则注重内围空间,说直白点便是精神世界。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相信我是属于后者。虽然那时我还没有这样的思维,但显而易见的是,身边孩子感兴趣的我不感兴趣,身边孩子不感兴趣的我反倒有兴趣去玩味。用良佑的话说,我们都是属于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只是,我的空间相对要开放一些,而良佑的空间则更狭小和隐蔽。为此,他经常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苦不堪言。
而眼下,我的身体依然在外围空间里生活、工作和身边人一起等待奥运圣火传到这座城市,而我的内围空间,我知道它已经遭到了破坏,这是我不能允许的,所以,我要想办法自救。
在我努力安抚开导自己而未果的时候,我求救于沈安年,然而,沈安年也在忙。他在忙他的毕业答辩和司法考试。他焦头烂额、情绪急躁,未等我开口便已不耐烦,我明白他此刻的处境,但我着实已没有办法。于是,我跟他说我的状况,说我反复的恐慌和幻觉。沈安年说我想得太多,我说可是我没办法,我抑制不住。
我以为沈安年会安抚我,我渴望这个时候有人安抚和开导我,我并非傻瓜,我自然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很糟,但我没办法帮自己,于是我求助于沈安年,然而沈安年却兜头一泼冷水。他不耐烦、急躁甚至抱怨,他说我没事找事,说我矫情不懂事。
于是我挂了电话,闷在房间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如果在很早之前,我想,对于沈安年这番话我必大发雷霆或恨之入骨。然而,时间会无声地改变一个人,让一个人成长和忍受。我可以理解沈安年,我深知每个人都活得不易,在我们自顾不暇的同时,谁又愿意去充当救世主?
但我需要出口,证明生命是真实的,证明眼前我所拥有的都是真实的,我并未失去自己。于是,我拿剪刀在左腕上划了三个口子,看着殷红的血迹慢慢渗出来。这是我第二次做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是因为多年以前父母要离婚。
我也以为时间会让我们成长并学会接受,而事实上,生活中总有我们难以承受的事情,如同此刻,我已能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我父母之间的事情,但却不能解救眼下的自己。我从未想过,在多年以后,我还会对自己做这种蠢事,但事实上,我确实做了。
因为,我需要一个证明。
沈安年打电话来道歉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那时预演火炬传递活动已到了贺龙体育馆,可惜,我们的办公室不在正面,所以无从观看。我亦没有兴趣。
沈安年说他昨天的状态不好,所以没顾及我的感受,他给我道歉,告诉我别生气。我盯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白布笑起来,说:“没关系。”他说:“那就好。”然后他问我状况有没有好些,我说好多了,不用再担心我。
我想沈安年必是安心地挂了电话,但他不知道我在这边的处境却更加糟糕。我亦不想让他知道,因为没必要。
窗外花开如锦,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所有人都在欢腾,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欢腾,但那与我无关。我只是坐在电脑前给良佑写邮件。
今天长沙预演火炬传递,街上人山人海,上班时连车都打不到。我走了好远的路。我戴着遮阳镜,手腕上裹着白纱与人流逆行。你一定想问我手怎么了吧?我不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肯定会骂我。
对了,六月的成都有太阳么?我真的讨厌那里的天气,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可是,我会想念那里的火锅,还有带我去吃火锅的你。
其实现在想想,你对我也挺不错的,至少在成都那段时间,你很照顾我。特意准备旺仔牛奶给我,怕我腿再受凉,买来电烤炉给我。
还有,我特别喜欢你背我,你知道么?可惜,你就背过那么一次,之后就再不肯了。所以,你这个人还是不怎么可爱的。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个样子。
还要告诉你件大事情,就是沈安年与我和好了。意外么?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还会找我,他说他想重新照顾我。
难道在你们眼里,我一直都是需要被照顾的角色么?可是,你不知道,在遇见你们之前,我一个人活得多顽强啊,基本上也算是风生水起。可见,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劫难,这是千真万确的!
……
我洋洋洒洒有一搭没一搭写了好长的一封信给良佑,然后再回头看一遍发送出去。我们之间总是这样,会彼此写信,其频率取决于我们过得是否安好。
我们过得不好时,便会隔三差五地给对方写信,说自己的烦恼、沮丧、忧伤、绝望、不如意,总之说得自己像苦菜花似的。而状态好的时候,谁又有心思给对方写信呢?
那么,此刻我写信给良佑,肯定是因为我状态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没人能说清楚,包括我自己。我要是给你说因为这世上事情太多了,每件事情都不在我预料之中,以至于让我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你会信么?
然而,这是真相。
那么,良佑的真相呢?良佑此刻的真相是个谜,但我猜得出,他肯定是屁颠屁颠地回老家准备结婚去了,要不怎么连答理我的心思都没有?
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钟犁打电话问我下班后有没有时间,说想一起吃晚饭,我说:“好。”
关于此次肇事事件的直接后果便是我和钟犁日渐熟络起来,并成为了朋友。究其根本原因,我始终觉得是因为我腿上那道疤,为此钟犁觉得很对不起我,虽然他不曾明说,但我直觉是这样的。
相对于我这个外来的无产阶级来说,年介三十的钟犁状况要比我好得多,很显然是个中产阶级,有房有车还有间咖啡馆,叫“再见,野蔷薇”。
我去过几次,从名字到装修风格到饮品口味都是我喜欢的。于是,钟犁开玩笑说可以给我特设个雅座,只要我去,全部免单。我说看来我这次挨撞,原来是老天有意厚待我。
钟犁成了我在这个城市里的向导,他带我四处闲逛,就如当初在成都时良佑待我一般。我问他干吗花这么多时间给我充当免费向导,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人到这个年纪,再不动就爱发胖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谁都看得出他这完全是借口,说良佑瘦,他比良佑还瘦,就这身材还发胖?下辈子都未必长到标准体重。
我们坐在钟犁的店里,午后的阳光懒散地铺散开,店里的客人不多,说话时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钟犁问我喜欢这座城市么?我摇摇头说不喜欢。
“那怎么来这里了?”
“哈,很多事情都在计划之外。”
我问钟犁是不是长沙本地人,他说不是,只是大学四年都在这里度过。之后,他去了东南沿海一带待了几年,转来转去还是又回来了。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调酒师、摄影师,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导游还做过小商贩。”
“哈,倒是够丰富的。”我说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不用再这样东飘西荡的。
钟犁说:“女孩子嫁人就安稳了。”
我点点头,“话倒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自己一直在找。也许这东西存在,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在找一个人。”
“嗯?”
“你自己。理想中的你。”
我想了几秒钟,该是这样吧。我说:“你看过三毛写的那段《滚滚红尘》么?”钟犁点点头。
里面的沈韶华说,她终其一生其实就是为了做两件事情。一个是自我价值的升华,另外一个便是情感的归宿。我说也许所有人,无论男女,其实一生的目标也都是这两件事。钟犁又点点头。
然后问我:“若是两者让你选一个,你选哪个?”
“自我价值的升华。”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人能力的体现,只跟自己相关,只要尽力去做,结果不外乎成功或失败。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我们一相情愿的努力就会有结果。我害怕自己不能全盘掌握的东西,尤其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
于是,钟犁给我讲了他自己之前的爱情。他说他当初之所以去广州、深圳那边闯荡,其实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她想要更好的,他便努力去实现。而当他还在争取的过程中,女孩子告诉他要跟别人结婚了。他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只是在之前打了电话给她,其实除了祝福,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后来,钟犁又回到长沙,因为之前那些城市的浮光掠影对他来说已经失去意义。
钟犁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根,可以跟生活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