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匆忙南下,到了长沙。列车到站时是凌晨四点钟,我从车上下来险些虚脱,便直接住进了站前的宾馆里。之后,联系这边的朋友,找房子,去公司报到,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
公司在贺龙体育馆对面,可惜我向来路痴,连上几天班后仍是不辨方向,为此我绕了好多冤枉路,等到公司时,打卡机早已超时。虽是私营企业,暗地里却竞争激烈,我每天早出晚归,却收入微薄,与当初在网上所说的情况大相径庭。生活再次对我呈现其真实性,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庇护和陪伴,没有沈安年、没有良佑,只有我自己。
我对自己说:“苏小绿,若想与过往撇清干系,必须努力克制自己,面对和接纳新的生活。”于是,情绪沮丧时我依赖香烟,每夜亦依赖药物帮助睡眠。可是,我早说过,生活有时是幕黑色哑剧,我们疼痛隐忍并不算完,它有时还给我们措手不及的灾难。
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多,整个办公室开始摇晃起来,有人喊地震了,网上各处网友亦在群里喊地震了,大家才意识到这次不是闹着玩,一时间人心惶惶,办公室里乱作一团。老板出来安抚,说先等等看看情况再说,这时候跑出去也是危险。我们便如困兽一般不知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在震得不算厉害,后来趁平息的当儿,大家便都跑了出去。直到下班前大家才敢再上楼,然后看到网上各网站接踵而来的报导——8.0级大地震,震源是四川汶川。
我赶忙给良佑打电话,反反复复,一直不通。夜里却接到沈安年的电话,他在那端语气急切地说:“小绿,你没事吧?我从下午就给你打电话直到现在才通。”我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半晌才开口说:“没事,这边没大事,你呢?”沈安年说他那边也还好,只是下午晃了几下,没出什么糟糕的情况。他说:“小绿,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说:“长沙。”他说:“我当然知道你在长沙,你具体在哪儿?我过些天去找你。”我心底迟疑,沈安年又说:“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不放心。所以,让我重新照顾你吧。”
放下电话,我仍是回不过神来。难道我的爱情因为这场地震失而复得了吗?可是,这是一场多浩大的灾难,家破人亡死伤无数,而险情还在潜伏继续,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我仍是坚持不懈地打良佑的手机,却还是无半点音信。
十三日,所有人坐在办公室里紧盯着电脑显示屏,上面是关于这次地震的各处报道,房屋倒塌、交通瘫痪、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还有那么多人被压在废墟里,至今不知生死。有几个女生一边看一边抹眼泪,而我,彻底瘫坐在椅子里,头痛欲裂手脚冰冷。周遭一切变得安宁,极其安宁,没有死亡、没有恐慌、没有声音、没有思想,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精神恍惚,耳边总有鸣钟的声音。连同之后公司组织的捐款活动,和后来几日街头上的爱心行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参与下来的。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只有钟声和灰色,看哪里都是灰色,公交车的车窗、杯子里的水、道路两旁的树木,全部压在一片灰色之中。
直到有车撞到我,我方觉有一些疼痛,才发现腿上已经流了好多血。肇事的男人赶紧送我去医院,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我都哪里疼,能不能动,看样子,他比我还急。而于当时的我来说,疼痛早已不能唤醒我麻木掉的神经系统。
从医院出来时,我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腿有些恍惚,这是我的腿么?我怎么了?我在哪儿?被车撞了么?为何感觉不到疼?难道我已经不存在了么?眼前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肇事的男人问我住在哪里说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用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其实这事不怨你。”眼前的男人愣了愣,然后打开车门把我扶上去,他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我想找一个人或做一件事情能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我失败了。那个男人留了名片给我,他叫钟犁,他嘱咐我好好休息说过两天来接我去换药。我拿着他的名片愣神,这个人是真实的么?还有刚才的医生?这整件事情到底是真实地发生了还是只是我的幻觉?我在我的幻觉里质疑这一切么?
我打电话给公司,请了几天假。老板听了情况后嘱咐我要多加小心。可他不能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
我打电话给沈安年,他说他正在准备毕业答辩的资料,他问我有事么?我说:“没有。”他说:“乖,这边一离校我就过去找你。”然后,我把电话挂了。
我窝在沙发里捏着手机捏得指尖发白,我开始绝望了,没人能告诉我此刻的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没人能。
于是,我开始号啕大哭,我努力回想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以证明此刻的我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在臆想之中,但我仍然失败了。所有的记忆都异常清晰却分外遥远,那些,好似与我无关的事情。
我狠狠掐自己,直到掐青了,我仍未感到疼痛。我是在梦中么?只有在梦里才不会疼。那么,为何我陷在这梦里醒不过来呢,现实的我又在哪里?
我在房间里不知待了多久,其间只喝了几次水,那感觉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一切都如同幻觉,我放弃抵抗,不再寻找现实里的自己。直到有人打电话给我,他说:“是苏小姐么?我是钟犁,已经在你楼下了,你方便自己下来么?还是我上去接你?”我说:“我自己下去就好了。”
外面的太阳晃眼睛,我眯着眼看见那个叫钟犁的男人,他问我:“感觉好点了么?”我说:“嗯。”他说:“还好,医生说是皮外伤,要真是伤到骨头就糟糕了。”说着他帮我拉开了车门。
钟犁一边开车一边与我说话,而我回答得极其简单,几乎都是“嗯”,因为我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或者我根本就没听见。有几次,我特别有冲动想开口问他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我是真实存在的么?但我忍住了。
到了医院,换药、重新包扎。头发精短的男医生说我脸色不好,问我要不要做个全面点的检查,我说不用。仍是钟犁开车送我回来,这一次,他很安静,没主动说什么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暗中观察我。
后来,他说:“反正也到吃饭的时间了,不如一起去吃饭吧。”我点点头说:“好。”
吃饭时,钟犁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在哪家公司上班,我一一作答。之后,又是陷入相对的沉默之中。半晌,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么?”我说:“没有。”他说:“你的脸色确实不好,而且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
我说:“是么?也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吧。”
钟犁再来接我换药时,明显比之前显得熟络了。他问我:“还是没休息好么?”我点点头。他说:“难怪面色这么苍白。”
然后我们依然去那家医院换药,医生说再换一两次就可以了。钟犁问会不会留下疤,医生说多少还是会有一点的。然后,钟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那天刚好是十九日,黄兴广场晚上有活动,为此次地震中不幸的遇难者祈福。钟犁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我说:“好。”我们便在步行街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会儿,等着天黑时活动开始。钟犁说发现我安静得出奇,几乎都没说过几句话。
我说:“有么?”
他说:“有。”
后来他起身去洗手间,其间我拨出了一个电话,是打给良佑的,系统回复关机状态。于是,我又发了个信息,我说:“你还好么?看到信息后打电话给我。”
钟犁出来时,咖啡馆里的歌手正在唱老狼的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靠在沙发背上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时间差不多时,我们一起从咖啡馆里出来。街上早已人山人海,大家都拿着白色蜡烛和小红旗。钟犁小心翼翼地护着我,怕我受伤的腿再次被人群撞到。
活动的场面异常壮观,宣言、许愿、默哀、唱歌,广场中央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把手里的蜡烛放在地上摆成心形和“平安”的字样。
“中国万岁!”
“四川万岁!”
“汶川万岁!”
“中国加油!”
“四川加油!”
“汶川加油!”
……
这样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震得人心荡漾。后来我们和旁边的人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圈唱国歌,唱《明天会更好》,很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其中包括我。
我们今夜点燃的白烛,真的为你们照亮了天堂之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