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西山寺的钟声依旧在回荡,白忆安踩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韵回到小院,脸颊上未干的汗水浸湿了原本干涸的血迹,额角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扬起,露出那道不太深的伤口。王铁匠和陈老头在喝酒,小小的石桌下摆了四五个空空的酒坛,他本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解释一下脸上的伤口和未干的血迹,和陈老头说一说镇北那片诡异的树林,但陈老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老头打了一个酒嗝,道:让你去给老子采些树,天都黑了才回来,整的灰头土脸的,赶紧滚回去洗洗,别在这给老子丢脸,废物!
白忆安当然不是废物,天下间没有哪个废物可以在一天之内走出樊笼,就算是自称阵法奇才的秋浅草也不能,白忆安也不在意陈老头的冷嘲热讽,现在的他的确有些疲惫,的确需要洗个热水澡美美的睡上一觉!
王铁匠望着消失在门口的白忆安,内心震惊无比,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天下间真的有人能在一天之内出的了樊笼,而且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如此的云淡风轻,在王铁匠的眼中,白忆安额头的伤口与脸颊的鲜血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这座樊笼,在天下间不知道困死了多少修行高手!
陈老头看着王铁匠,道:我这徒弟怎么样?这很明显是一种炫耀,能走出樊笼的人都很了不起,何况白忆安还如此年少!
王铁匠道:不错,真的不错!王铁匠的目光落在竹篓那把铁铲上,铁铲上斑驳的血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接着道:这孩子好强的心志!
陈老头道:心志不强,怎么能御的了凡铁所铸之剑,这是天意,也是命运。
陈老头望着远处山脚下的西山寺,若有所思,喃喃道:这镇子除了那些小崽子之外,还有些不简单的人呐!
王铁匠扭过头,望着在夕阳下有些朦胧的远处,可能是酒喝的太多的缘故,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在这个镇子上打了多少年的铁,甚至有时候,他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从他来到这里开始,远处西山就有一座寺庙,每天早晚都会响起钟声,洛城是一座阵,一座由万千小阵组成的大阵,远处的山,远处的湖,远处的树林以及近处的屋檐,都是阵的一部分。他可以走出樊笼,但是他看了很多年,依然没有看懂洛城这座阵!
修行者的世界,有很多手段,有的人擅长舞剑,就好像京都李家,就好像中州十绝,他们的剑就是他们的手段;有的人擅长用毒,就好像蜀南郡的唐家和天南府地之外的五毒教,毒就是他们的手段,有的人擅长用刀,就好像闻名天下的刀客胡来和西山郡彭家,长刀就是他们的手段,有的人擅长机关,就好像凤凰山,诡异莫测的机关就是他们的手段,有的人擅长术法,有的人擅长符文,这些都是修行者的手段。
西山寺的钟声也是一种手段,那是佛宗的摩柯无量,一种大手段。樊笼最后出现变数,这种变数不是来自阵法本身,而是来自外力,或者是七海,或者是烟波湖,也或者是江南郡,总之这种变数被樊笼所困,由他山之石转化成力量,如果不是西山寺的钟声恰到好处的响起,以无量之力化解了樊笼中的变数,陈老头也不知道白忆安是不是真的能走出来!
所以,他望着远处的西山寺出神。
晚风轻拂,西山寺的钟声已被诵经声取代,风中依然飘荡着悦耳的风铃声。洛城已经处处炊烟,袅袅的炊烟随风而起,有风自海上来,随风而来的,还有一支十数人的商队,商队有男有女,有车有马,商队中央是一辆马车,车窗的帘子在风中轻摆,有些昏暗的烛光从帘子里透出来,这支商队来自七海之上,来自七海之上的瀛洲!
商队头领是一个略瘦的青衣男子,或者是多日的海上漂泊,让他显得有些黑,有些疲惫,他轻轻拍了拍座下黑马的脖子,道:今后我们就将生活在故乡之外的土地上,你可不要留恋家乡啊!
黑马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前蹄微微抬起,摇晃了一下马头!
青衣男子身后是一个同样有些瘦的女子,女子的头发高高扎起,略微宽松的衣服在晚风中轻轻飘荡,她追上眼前的青衣男子,道:木先生,我们的航船指针出了些问题,这里好像不是我们本来计划的地方!
木先生道:清和,我们迷路了,但是这里确实是中州!
名为清和的女子望着夜色中的马车,道:先生,小姐的病?
木先生望着透出烛火的马车,道:如果中州都治不了小姐的病,那也是天意!
清和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道:如果我们能找到传说中的隐谷,找到传说中的息婆婆,小姐的病一定能治好!
月亮从七海之上升起,温和的月光平静的洒在海面上,四野寂静,海风微微吹拂,有节奏的马蹄声和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在夜色里回响,这是瀛洲人第一次跨海而来,来到他们传说中的中州大陆之上。
夜风里,一声悠悠的叹息,好像是对月光的回应,又好像是诉说,诉说这多舛的命运,诉说这并不平静的流年!
白忆安并不知道七海之上有一支商队踏风而来,他也不知道这支来自七海的商队将会和他的后半生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的他,很疲倦,疲倦但却无法安眠。白忆安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上挂着的小纸鸢,在夜风中轻摆。
他在回忆,回忆白天在树林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看似杂乱的树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网,网格中央是散落的小点,每个点和线之间的距离,每条线与线之间的交汇,慢慢的,那些点和线仿佛活过来一般,在白忆安的脑袋里变化,这就是阵法的变化,人在移动,阵法就在变化。
他曾经看过的那些书,那些书里关于阵法的记述,化作斑驳的光点,落在那张移动的巨网之上,本来繁复的网格渐渐变得简单,一条极不规则但是清晰有致的线路出现在网格之上,网格渐渐模糊,然后是这么多年他学习过的所有的剑法招式,网格忽然变作一张巨大的方盘,方盘之上那些剑式快速的闪过,短暂的停留之后又被新的剑式所替代。
这是冥想,陈老头在白忆安很小的时候就教他怎么冥想,这也是修行,这是陈老头独创的修行法门。书里的文字是墨,那些剑式是笔,白忆安的大脑就好像是一张白纸,泼墨挥毫,之后新的画面跃然纸上,天下间的修行法门都是死的,但冥想是活的,它可以改变这张纸上的画,可以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不断充实变化,现在白忆安的脑袋里,已经多了很多东西,不止有曾经看过的那些书,学习过的那些剑式,还有新的东西,那是他经过反复推演论证过的东西,有关于阵法的记述和旁注,有关于剑式的变化和衍生。
方盘在最后一招剑式出现之后开始模糊,那些原本融合在一起的线条又出现,然后发散成细小的光点,原本消失不见得网格又分布在光点的四周,最后出现在白忆安眼睛里的,是屋顶房梁上挂着的纸鸢,这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白忆安嘴角的笑容以及更加清澈的瞳孔,这是一个过程,一个吸收消化的过程,只有白忆安自己知道的秘密!
不管是当年陈老头扔给他的那些书,还是交给他的那些剑式,或者是茶楼说书先生话本里的故事,又或者是天南海北他见过的所有奇怪而新鲜的东西,每晚睡觉之前都会悄悄的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的眼睛里,从开始到最后,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一幕一幕,等一切都恢复原状的时候,白忆安便记住了所有,便学会了所有,这是天赋,或者说,一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