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忆安像一只鸟一样,灵活的在树林里穿梭,既然是追风,那便要循着风的轨迹。普通的风遇山水才会变向,但是“活风”不一样,这风在进了林子的瞬间就已经活了过来,它知道怎么走,才能净化自己。
白忆安感觉脸颊有些湿润,那是海风残留的水汽,本应附在落叶和树干上的水汽,因为他太快,所以那些水汽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就落在他的身上,烦闷了一天,久违的清凉感觉从脸颊蔓延到他的心里。本来烦闷的心情稍有缓解,心情缓解了,就容易放松,放松了以后,就会想起很多往事!
白忆安的眼前忽然变了样子,不再是密布的树林,那是一间有些奢华的屋子,年幼的白忆安泡在浴缸里趁师父熟睡偷偷用火石烧了陈老头的胡子;那是天南府地一处寻常的院子,白忆安被剑气灼伤,陈老头焦急的在炼制丹药;那是南山郡最好的酒楼,陈老头指着满桌子的酒菜对着发呆的白忆安讲天下美食、生活百味;那是江南郡最好的宅院,白忆安躲在树后偷偷看陈老头在屋子的墙上画漫天星斗,那是白忆安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一簇七色烟花炸裂在天空里。遇见美好,才会觉得温暖,才会流眼泪,晶莹的眼泪顺着白忆安的脸颊滑落,擦过衣服,落在那些千年腐叶之上,然后蒸发成淡淡的水气氤氲在空气中!
这是阵,一种叫做“惑心”的阵,你会回忆起你生命中最美好的往事,你会看见你生命中遇见最温暖的人,你会看见你这一生之中遇见的最美好的事物!
心若被迷惑,纵使你轻功无双但又如何追风?
此时的白忆安就是一只飞鸟,一只被囚禁在樊笼里的飞鸟,飞鸟可以追风,但依然还是一只被囚禁的鸟,因为你飞不出去。
又一滴眼泪从白忆安的眼角滑落,他霍然抬头,眼中依旧还是往事,还是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朵美丽的烟花,但是黑白分明的瞳孔却有了些不一样的颜色,那是白忆安内心深处唯一清明的神智,挣脱了迷惑,只是一瞬间,又被泪水淹没,这一瞬间已经足够!
白忆安手里还有剑,那把用来采树的铁铲还在,被他当做剑握在手里。剑都是双刃的,可以伤人,亦可自伤。白忆安挥剑斩向自己,锋利的铲锋压乱他的头发,割出一条浅浅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划过他的脸颊!流血就会有疼痛,白忆安需要的就是一种可以唤醒神智的疼痛。
这一切只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眼前的幻象消失,依旧是那些看似散乱其实规则的树木,依旧是那些可以追寻阳光与生命的他山之石。太阳已经渐渐西落,林子里的光线变得更加黯淡,这是白忆安的最后机会,如果依然走不出这树林,那么便要等到月亮升起来,或者下一个白天,白忆安不会等,因为他知道,这阵法在日光与月光下呈现出的幻象完全不同。白天与黑夜相对,太阳与月亮相对,光明与黑暗相对,温暖与寒冷相对,同样,真与假是相对的。月光下,这座阵呈现出的幻象,完全就是虚假的幻象,这是《天下杂记》那段关于惑心阵法的特别旁注。
没有人喜欢黑暗,没有人喜欢丑陋,所以,白忆安必须要在太阳下一次变换位置之前出阵!
太阳已经渐渐西落,树林里的光线更加黯淡,活风还在,依旧遵循着设定好的轨迹,有规则的拂动尚未散叶的树枝,黯淡的光线下,肉眼可见沉积在腐叶中白色雾气由氤氲变的浓郁,很快便覆盖了原本沉积在地上的树叶,这是阵法即将变换的征兆,白忆安追着风,没有时间理会快要没过脚掌的雾气,因为这个时候,太阳的角度已经发生了变化,又有海风吹进树林,地上飘散的水汽正有规则的随着海风变化,而白忆安最开始追赶的那阵风,也即将要穿林而出。
太阳终于从西山寺的楼角落下,角楼屋檐上的铁马随风清响,似是在告别这最后的光明。在太阳将落未落,还没有彻底落尽地平线的时候,西山寺响起了钟声,三百里外的七海岸边,有船驶来,那是一艘很大的货船,船上的人迎着将落的太阳,望着远处略显昏暗的天际,沉默不语,前方,便是浅滩,浅滩之上,便是中州的土地。
风从海上吹来,吹起了货船桅杆上的轻帆,吹过站在船头青衣男子的头发,吹过烟波湖,吹进洛城被的树林,吹进樊笼,吹起地上的雾气,追着前面那个追风的少年!
西山寺钟声响起的同时,本应该穿林而出的风忽然变了方向,那些风垂直钻进已经没过脚面的水汽,钻进腐叶,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弥漫的水汽与树干交汇的瞬间变的浓郁无比。
风可以钻进腐叶,因为风没有实质,但是白忆安不能!
眼见弥漫的水汽挡住去路,白忆安黑白分明的眼睛闪过一道坚毅,前面已经没有去路,但是他手中有铁铲,原本追风的剑式一变,变的更加简洁,铁铲自上而下劈落,这只是本能的一剑,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花俏,这是白忆安多年修习陈老头传给他的那套无名剑法最本能的反应。前面没有路,那么便斩出一条路!
剑式简洁,但是有力,原本弥漫开来的水汽就好像一条被撕开的棉布一样从中断开,裂出一道狭窄的缝隙,这就是白忆安的出路,也是白忆安破阵的手段,因为从追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种变化,因为这座阵,叫做樊笼,在樊笼里,“活风”还有一种称呼,叫“饵风”,诱饵的饵。
既然是诱饵,便说明这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引诱你自己跳进去的陷阱,但是这座樊笼的地利不足,地上堆积的腐叶还不能够分泌出足够多的氤氲之气,所以大阵要借七海吹来的海风,借海风携带的水汽,以充足的水汽弥补氤氲之气不足的地利之势,水汽很柔,柔和的水汽想要与氤氲之气完整融合需要时间,这时间恰恰就是破阵的关键。真正的氤氲之气是斩不断,但是水汽可以,所以有了这条被铁铲斩出来的路!
白忆安站在树林边缘,背对着远处地平线上将落未落的夕阳,沉默的看着这座树林,现在的他很疲倦,尤其是最后挥出的那一剑,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的出剑!头上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脸颊上还有凝固的鲜血。白忆安把铁铲放进竹篓,迎着春风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转身而去,灿烂的笑脸被夕阳度了一层红晕,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是一抹夕阳,是一座寺庙,是一座小镇,是一个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