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忆安起的很早,把熟了的白米粥放进锅里,又加了一把柴火,昨夜张婶送来的咸菜小心的捡了一碟,放在客厅的桌子上,陈老头还没有起,桌上是一些散落的图纸,图纸上标明了洛城各处房屋的布局,那些看似凌乱的布局中,有朱砂标出的红点,密密麻麻。
白忆安吹熄了蜡烛,转身出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陈老头安静的看着已经熄灭的烛火,远处传来鸡叫,伴随鸡叫而来的,便是有节奏的风铃声,只有风铃声,叮当的在风中回响,王铁匠的那把昼夜不停的大锤,停了。
陈老头手里是那方伴随自己多年的罗盘,昏暗的光线中,罗盘发出温和的白光,借着光线可以看见,罗盘的八卦方位在不断变化,随着白光发散的越来越亮,罗盘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那些密布在罗盘八卦方位上的小小符文不断变化,罗盘每转动一圈,便有一个符文挣脱队伍,落在罗盘边缘,随着天光渐渐明亮,罗盘发出的柔和白光越来越弱,罗盘转动的也越来越慢,跳出来的符文却越来越多,渐渐的聚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先,哪些是后,终于在最后一声鸡叫之后,太阳越出地平线,温和的阳光照进客厅,盛咸菜的瓷碟反射出一缕阳光,与罗盘散发的白光融合,罗盘停止了转动。
罗盘停止转动的瞬间,铁匠铺叮当的敲击声又响起,伴随着有节奏的风铃声,飘荡在洛城的天空里!
洛城镇北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唯一的官道穿林而过,再往北,就是南山郡。白忆安背着竹楼,拿着铁铲,已经站在这片林子里有一会儿了,但他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这片树林要比外面看起来密集很多,地面上一层厚厚的千年腐叶,透过树林的缝隙,能看见不远处官道上春风扬起的尘土,白忆安站了好久,发现外面的风吹不进这树林,树林里的风都是洛城方向吹来,在这一大片的林子绕了一个大圈又飞回去,《天下杂记》称之为“活风”,这种风在天南府地的苗疆丛林中很常见。这是一种有灵性的风,可以把原本空气中带有毒素的物质过滤出去,送回新鲜的空气,洛城的风大多是海风,海风咸湿,树林过滤了咸湿的水汽,水汽散于林中,所以,落叶腐而不烂。由于常年的水汽侵润,树林中的树都很高大,即便是初春时候,依然可以想象出盛夏来临时枝繁叶茂的盛景。
白忆安惊奇的还不止于此,他从洛城的官道走来,进了树林也是一直往北走,不过数十步,但是从他现在这个位置看过去,洛城的官道却在西面,也就是说,从他进入树林开始,方向便错乱了。
白忆安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记错方位,那么,古怪就出现在这片树林和脚下的土地上,他小心的把铁铲放在竹篓里,透过树林照进来的光线确认官道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边走边数着步子,三十步的时候他停下来,因为他发现有一棵树和周围的树不一样。
那是一种天生的直觉,他静静的看着这棵树,树的外表与其他的树相同,看不出年月,树干高高在上,分布着树枝,往上的地方,树枝和其他的树枝干搅合在一起,遮住了阳光。外表看起来,这棵树与其他的树毫无分别。白忆安站在这棵树下,闭起眼睛沉思,再睁开的时候,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这棵树为什么和周围的树不一样。
这棵树是一棵中心树,以这棵树为中心,周围三十步之内的树以它为对照分布,形成一种大格局中的小格局。十步之内的树干微微相互倾斜,树干上的树枝在极高的地方交汇,形成一张遮阳的枝网,枝网有漏点,阳光从枝网中照射进来,改变了原本的照射方向,如果有人或者动物凭着感觉,沿着光线走,就会错乱方向。
这是一种简单但却古老的阵法,《天下杂记》有记载,阵法的名字叫做“迷踪”,入阵者,不辨西东,方向错乱。
这是白忆安第一次真实行走在阵中,从前他看过的那些书忽然在他脑袋里活了过来,关于阵法的讲述一个字一个字的飘进他的脑袋,这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就好像捉迷藏的孩子忽然看见一个自己熟悉的布局一样。懂阵就可以破阵,阵法要懂得了才能破,这是《天下杂记》旁注中说的,但是白忆安依然破不了阵,他现在只是能不被光线迷惑,可以知道方位,但他依然走不出去,因为这座树林不只有一种迷踪阵。
少年的倔强开始显露,他已经忘记了要来采树的初衷,忽然对这片树林升起了无限的兴趣,他想走出去,他想看看,能不能走出去。树林里不止有树,不止有腐叶,还有看似凌乱的石头,那些石头有的孤零零的立在那,有的三五成群,还有小石块堆积起来的石堆!这些散落的石头也是阵!
这树林里不止有一种树,即便现在是初春时节,树叶还没有爬满枝干,但这依然不影响白忆安看出这些树的种类,《山海杂记》详述了天下各地的植被类型,所以他在心中默数,默数着他一眼能看见的那些石头的方位以及树的种类,慢慢的,小时候陈老头在墙上或者图纸上画的那些图画就出现在他的脑袋里,然后是《天下杂记》对各种阵法的详细记述,这片树林是一座完美的大阵,完美到没有任何缺陷,大阵之中按方位顺序排列着各种小阵,每一座小阵都很小巧,都很精妙,就好像是一部机械的各个部件,构成了这座大阵,可以让它完美的运转。
这阵法可以隔音,因为白忆安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王铁匠窗棂上挂着的风铃响声,这里到镇子根本没有多远,所以他确定,这阵法不但可以迷惑视线,还可以隔绝声音。
太阳已经变换了很多个方位,因为那些石头的朝向是随着阳光的变化而变化的,表面上看,那些石头是死的,没有生命,但是白忆安知道,那些石头是活的,它们可以辨识阳光,甚至可以辨识生命的体征,这些是《山海杂记》记述的“他山之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忆安安静的坐在一堆石头上,竹篓早已经被摘下放到树下,他斜倚着树,闭眼沉思,他在等,等下一次太阳的位置变换,因为每隔一段时辰,太阳变换位置的时候,树林里就会有风,这些风是海风,吹进来白忆安会感觉潮湿,那是七海特有的味道,也是洛城的风特有的味道,那些海风会在林子里有规律的转一个圈之后离开,风离开的地方,便是这座阵的出口!
白忆安低垂的头发微微浮起,那是有风的征兆,本来闭着的眼睛瞬间睁开,他追着风跑了出去。这世上没有人能追的上风,但是白忆安可以,因为陈老头传授给他的那套剑法,其中有一式,便是追风,他的手里没有剑,但是他有铁铲,一把和剑差不多长度的铁铲。
树林中到处都是树,那些落地千年不烂的树叶,也是这座阵的一部分,腐叶之中还有倒插的树枝,这座阵是完美的,完美到考虑了任何的一种可能!
铁匠铺依然响着有节奏的敲击和悦耳的风铃声,但是王铁匠已经不在自己的铺子里喝茶,他看着悠然坐在石桌上喝酒的陈老头道:进去多久了?
陈老头道:大半天了!
王铁匠道:你真的确定那孩子天黑之前能出阵?
陈老头道:这些年我虽然没有真正的教过他什么,但是那孩子很聪明,而且看的书很多。
王铁匠道:天下间惊才绝艳的天才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没有人能在一天之内出了樊笼!
洛城外那座树林,叫樊笼,一种早已经失传了的古阵!
王铁匠继续道:除非他硬闯,但是这座樊笼太庞大,硬闯只怕会被累死!
陈老头道:我这徒弟天性善良,他不会伤害那些花花草草,自然也不会做砍树搬石那样的蠢事。
王铁匠道:那恐怕今晚他出不来!
陈老头道:当年你出这座樊笼用了多久?
王铁匠道:我用了七天!这阵法聚合了天地灵气,已经活了,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所设,我虽然对阵法略有研习,但毕竟不是先生这样的行家!
陈老头道:七天能出隐世樊笼,已经很了不起,这座阵,只是比南疆五毒教的入世樊笼差那么一点点地利,用烟波湖借七海之势来弥补地利之失,不得不说,的确惊才绝艳!
王铁匠道:所以,这座阵不好走!
陈老头道:这座阵唯一的小缺憾,恰恰就是借势!完美之中已经有了生路!
王铁匠道:这是一种以天下为棋的大手段,先生想必一定知道,洛城本身便是一座大阵!
陈老头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西山寺楼角的太阳,心想,若不是一座阵,我这当师傅的怎么拿得出手这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