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白忆安随陈老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自然也经历过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比如在江南郡他见过骑着巨大的木翼苍鹰巡夜的城主府侍卫,比如在天南府地他见过驱蛇的苗疆艺人,比如在南山郡他见过在纸鸢上开花的无根树,他很清楚的记得,当年陈老头对此不屑一顾,这些都比不上陈老头怀中抱着的酒坛,他甚至懒得把头伸出车棚去看一眼,只是不停的奚落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徒弟,大惊小怪!
那些东西白忆安确实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觉得新奇,所以驻足,所以流连,这是少年的天性。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究竟活了多少岁,不知道他究竟在这天下行走了多久,他没有问过,陈老头自然也没有告诉过他,只是白忆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师父很博学!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陈老头说了不起,他赞的不是茶,也不会是打铁的机关,更不会是拉磨的木驴,那么,他赞的是什么?
陈老头起身,把没喝完的茶碗放下,信步走进铁匠铺。王铁匠用手边的铁铲搅拌了一下烧的正红的炉火,转身看着陈老头。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在清晨的阳光里对视,窗棂上的风铃摇曳,发出悦耳的脆响,不知为何,陈老头和白忆安走进去以后,机械锤依然有节奏的抬起落下,但再也听不见叮当的撞击声,就好像那一下一下的落锤,敲打的本不是坚硬的铁壁,而是棉花一般。
了不起!陈老头捻着胡子,微微点头道!
先生也很了不起!王铁匠微微摇头,眼神平静!
白忆安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老头会互相赞叹,现在的他虽然和陈老头游历天下见过很多世面,但依然是个小白,很多事情现在的他还看不透!
铃声十里,不骄不躁,百步之内,闻之如十里,好手段!陈老头不客气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酌了一口,接着道:以天地之势为气,以风铃为阵,这若是传到江湖上,恐怕那些自诩名门宗派的阵法大家,都会羞愧的****去吧!
王铁匠也拉了一把椅子,他丝毫没有觉得陈老头的脏话别扭,反倒淡然一笑,道:先生一眼便看穿了我这小玩意,并能信手破之,应该是我羞愧才对!
陈老头道:天下间懂聚气的铁匠不多,能以阵御气的更是凤毛麟角,我曾去过天南府地,想造一把剑,可惜那个姓欧的徒有其名,一辈子只会打铁铸剑,难成大器!
陈老头说的姓欧的铁匠,便是现今天下赫赫有名的铸剑宗师,欧鱼,中州的大地上,有很多用剑的名家,青衣楼为此还给这些人排了名次,取名“十绝”,而十绝中至少有五个人用的剑,出自欧鱼之手,这些人多为世家公子,因为能用的起欧鱼铸的剑,不只要修行了得,还要有钱,有很多钱才行!
但即便如此,铸剑大师欧鱼在陈老头的眼中,只是个打铁的,白忆安自然听说过中州十绝,也知道他们手里用的是什么剑,这些传奇般的人物,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茶楼说书先生的话本里。白忆安的嘴闭的很严,尽管他见过很多世面,但他依然知道,面前和陈老头喝茶的这个人,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炼器师,炼器师的职业和铁匠其实差不多,多数都是铸剑,但两者的区别很大,就好像美玉和尘土!
《天下杂记》有述:炼器师,凤毛麟角,多隐居山野荒芜处,不问世事!
王铁匠道:洛城的天地元气很充沛,适合铸造!
陈老头道:我正好想给我这不成器的徒弟铸一把剑!
王铁匠道:一把什么样的剑?
陈老头道:一把好剑,不止能杀人,还要很难被人杀的好剑!
陈老头的话很矛盾,白忆安不懂,剑是用来杀人的,但是怎么不被人杀,却要看剑主人的修行,所以他不懂,但是王铁匠懂,所以他笑了,笑的很高深莫测!
陈老头没有理会还在咀嚼这些道理的白忆安,抢过他手里的那些图纸,道: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王铁匠的目光落在那一叠纸上,就再也没有移开过,因为那一叠纸上,除了画出了剑的轮廓,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有的在剑身,有的在剑柄,看着,就好像是一株开满花的树一样,那些花开的很繁复,又很自然,多了这些花,这棵树就有了生气,是真的好像这棵树活过来了一样!
王铁匠道:这不是一把剑!
陈老头道:这就是一把剑!
王铁匠沉默不语,目光移开,落在烧的正红的炉火上,炉火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一块半红的铁块,也不知道烧了多久,还倔强的不肯变形,陈老头也看着在炉火中挣扎的铁块,道:你想用它铸剑?
王铁匠道:本来不想,只是试试能不能以天地之气将它炼化,不过既然先生来了,我想炼化它应该不难!
陈老头道:我的确有办法炼化它。
王铁匠道:既然能炼化,我还想看看,能不能用它铸一把剑,一把先生说的那样的剑!
陈老头回头看了一眼白忆安,道:我这徒儿天性善良,禁得起这把剑!说完,陈老头将喝剩的冷茶泼进炉火里,火势不但没有因为遇水变弱,反而烧的更旺,火焰燃起老高,差点挣脱火炉。
陈老头没有再看炉火一眼,转身出了铁匠铺,边走边道:好好的一个早上,连口酒都没有喝上,都搭在你这小崽子身上了。白忆安依然沉默的跟在陈老头身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陈老头的背影不再像曾经那么挺拔,那些话落进他的耳朵,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直到很多年以后,陈老头亲自为他铸的那把剑折断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