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想起她的脸,便突然一下子老去了
啪嗒,一团毛茸茸闪亮亮的雪从房檐上掉落下来,不远处的树枝上也不时的有松茸的雪枝往下坠,乌鲁木齐的春天就这样悄然来临。
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小姐姐待我却同亲姐姐一般,让我温暖倍至。
小姐姐。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未问过,只是习惯这样的称呼,我轻轻唤她。
她嚅啮了一声。回过头来冲我微笑。她眉目清秀,声音佳甜,梳着高高的马尾,暖如春阳的微笑立刻击碎了我整张阴郁的脸。自从失散了妈妈后,我没有再笑过,我试图找爸爸,也是徒然无功。
是不是炉壁的火又熄灭了?她轻声问我。我委屈地点点头。在南国不需要那些硬直枯糙的木柴,也没有厚实坚硬的壁膛。面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就连空气也是那么的稀薄。我试图使整个屋子暖和起来,擦燃了一遍又一遍的火柴,也没能使篝膛的火燃烧,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小姐姐轻熟地将那堆柴火支架起来,使膛内成虚空,在底部用一团蘸有麻油的棉纱点燃,扔到支架下,她又用扇子迅速扇风,火越燃越旺。我欢喜的尖叫起来。
说是初融的春雪,也是寒意绵绵。阿奶仍旧在火炕上熟睡,小姐姐给阿奶掖了一下被角。我推开一点门缝,外面的冷风劈门而入,我的脸上仿佛中了千万利箭。赶紧掩好门。窗外下起了零星的雪花。不知道何时才能春暖花开,明媚如南国。小姐姐从厨房端来一小盆土豆,说晚上要做土豆饼。她告诉我,土豆饼是从俄国传来的,非常耐饥,是寒冷天气的最好食物。
窗格子上有了薄薄的哈气,隐约可见大片的雪花。火炕上的阿奶,翻了一下身,咳嗽了两声。小姐姐喂阿奶喝些热水。小姐姐是孤儿,在她和我现在一样大的时候就被抛弃,阿奶见她聪明伶俐就捡回家中抚养,形同亲人。阿奶的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恶疾缠身,常常夜晚被病魔折腾的醒来,那几****都睡不着,常常听她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没有头绪。
有次阿奶夜里要解手,喊她张兰,我才知道她的名字。阿奶夜里尿频,吃饭也吃不下去。怕是活不了几天了。阿奶把自己的金耳环,银饰全都取下来给小姐姐。再让小姐姐把她睡枕拿出来,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清醒地说过话,她说,这是她生前丈夫留下的和她自己卖垃圾的一笔存款,兰兰,你和七月都要上学啊。我知道我活不过今日了,以后你们自己保重。
话语简短,字字珠玑。小姐姐和我哇地都哭了。虽然我年幼但也听过西游记里所说过的回光返照,怕阿奶真的过不了今日啊。我和小姐姐轮流守在阿奶身边,寸步不离。下午五时,小姐姐在做阿奶最喜欢喝的拌汤。我握着阿奶的手,看着慈祥的她眯缝眼睛的和蔼,直到她全身痉挛,手脚颤栗,突然我就意识过来,疯狂的哭喊。阿奶再也没有醒过来,她面带微笑,如同沉睡一般,在这即将春初的日子里,睡了过去,不想任何人打扰。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死亡,略有惊恐。阿奶生前帮助过很多人,也收留过很多孩子,不过大都又被父母领走,或是病逝。而我和小姐姐又是众多人中唯一留下的两个孩子。我扑进小姐姐的怀里,失声痛哭,惊动了邻舍。阿奶下葬后的第三天,小姐姐仍旧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我想起她的脸,突然间便老去了。
下了火车。远远地就看见张兰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向我挥手。这个男人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有着很好看的一双大眼睛。张兰给我介绍,这是她的新结交的男朋友,而我父亲的消息也是通过他所知道的。
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去了。我提不起高兴的劲头。心痛的就像匕首抵住咽喉,容不得你哽咽。张兰以为我病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用手去量我的额头。我第一次躲开了她的手。她有些惊慌。我说,走吧,我们回家。
一路上我都如寂静的冬眠。张兰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看得出她很爱这个男人。有着魅力的身材和气魄,让我也深深被他这种气质所折服。
男人的名字叫杰。是咯什第九工程的质检员。三年之前就和张兰相识了,也是街坊邻居介绍的。杰也是乌鲁木齐人,26岁还没成婚,家人着急,觉得张兰不错,就介绍给了他。杰在咯什工作,两人见过几次面,一直书信往来,交往甚深。原来,每次她看到某个人的来信都会眉眼笑开,我一问她,她会乐不思蜀地说,不告诉你,等你长大自然会明白。
我长大了,没再喊过她小姐姐。张兰是我对她的唯一称呼。她暗中托杰打听我爸爸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关心爱护我。只是她对待我的一直是小弟弟的身份。让我忍痛不禁。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跟着杰去了咯什。天空是那么的阴霾,看不见一丝游尘。车开进了荒凉的沙漠里,隐约可见鲜少的行人,穿过这条黄沙遍地就到一个营寨。那里住着当地的村民,说着难懂的维吾尔语,还混杂着其他语言。这些少数民族多有粗暴,也有些和气的。杰用流利的维吾尔语和他们交流,我真怕他把我卖了。
片刻,他领我到了一个区。上面的大字写着第九工程局。印象中的这里不太相符合。记忆可以被时光磨平的。灰褐色的墙壁早就褪去了光泽,显得更加沧桑,陈旧不堪。在接待门口,有人通报,我们等了一会功夫,看见爸爸穿着军绿色大衣走了过来。他更加的苍老,脸上的皱纹像极了爬山虎,一直延伸到额头。细碎的白发清晰可见。他看见了我,愣了一下,脸上的喜悦浮出水面一般透彻。是七月吗?
爸爸,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还能认出我?我泪眼朦胧,激动的心潮澎湃。
杰在一旁笑。我并没有扑进爸爸怀里,泪流不止。相反,我们如同久违的朋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淡定的审视着对方,多年来的蜕变。
爸爸说我长高了,也成熟了,问我不是和妈妈失散,如何又找到这里来了?我说,多亏了张兰和杰。我提及了妈妈。爸爸沉默不语。
我看见爸爸的屋子里晾着女人的衣服。他尴尬的往后推推,用布帘子遮起来。我心中便明白了。他给我一个地址和联系方式,让我去南京找妈妈。我说,我去过,那里和现在已经太不一样,很多东西都和记忆中的不太相似。
逗留几日,谢过杰,拜别父亲。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又折腾在南京了。顺着地址,找到一家餐馆。我进去,里面的客人不是很多,冷冷清清的。服务员过来,请问您几个人?
我说,一个人。
您要点些什么?
来杯白开水。我是来找人的。
服务员笑了笑,哪有点白开水的?我赔笑了一下,请问老板娘在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她不在。
……
三天之后,我又来到这家餐馆。一眼就看见柜台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还是老样子,长长的头发盘在脑门上,一丝不苟的的算着帐,她和父亲一样苍老许多。
服务员笑着迎上来。还要点一杯白开水?是来找我们老板吗?
我冲她笑笑。她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素净的皮肤画着淡淡的妆。很好看呢。我夸了她两句。她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母亲走近我身旁。难以交集的感情汹涌而出。妈妈。我轻言语重的喊了一声。她却轻描淡写的说,你认错人了。我的脑袋要炸开了,犹如五雷轰顶剧烈疼痛。在这瞬间万变的一刻,这一声妈妈饱含了我多少的心酸和绝望。
我说,我没有认错人。难道你忘记了在十几年前我们走散在乌鲁木齐的火车站,难道你忘记了?为什么失散之后,你不来找我?为什么我现在找到你,你却不认我?
你说够了没有?不要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我说了,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不相信爸爸给的地址会有误,我更不相信眼前这个毫无感情的女人是我妈妈所能说出的话。也许,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我真的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