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的小团圆
他出生于安静而蓊绿的夏季。他喜欢宅在家里,做土豆饼,坚持喝热白开,坚持素颜,经常自语,并享受独处的寂寞。他常常忘记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一株妖娆的植物。他说,他叫七月。炽烈,凉薄是他盛开的姿态。而他心底最爱的确是微寒袅袅的冬天,那个漫天飞雪的冬天。他说,在这个快要过去的夏天,给你们讲述一个故事。亲爱的,用力听吧。
十年前,我与妈妈走散在乌鲁木齐飘雪的车站。
那年的我只有5岁,穿着爸爸在我生日送的绛紫色棉袄歇斯底里地哭喊,落下一雪地碎水,我拼命地追赶那趟已经启动的火车。我跟着那涤荡多年尘埃褪去光泽鲜亮墨绿的火车尾巴跑了很久,直到它消失不见,我还一直朝它远去的方向茫然所措地奔跑。然后摔倒在雪中,凄凄切切地哭泣,仿佛整个世界都离我远去了一般。大片大片地雪簌簌飘落,一点一点的覆盖了整个荒凉的市区,也覆盖了我声嘶力竭的哭声。
妈妈也翻身朝窗外看去,白杨与我们背道而驰,妈妈多年隐晦的脸上终于有了气色,她嘴角挂着微笑,眉头也像生出新芽一般地舒展开来,仿佛丢弃了多年沉积的包袱。我是满心地欢喜,憧憬三个人小团圆的幸福时光。如果可能,希望这时间能够延伸到一万光年。
我呜呜拉拉地哭,妈妈去南方,我们在车站走散了,……呜呜……爸爸在新疆,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小姐姐,你帮我找我妈妈好不好?呜呜……
我用力地哭着,止不住地悲伤倾泻如瀑布。她安慰我说,先吃东西,吃饱了才能找妈妈,你先在我们家住下来吧。不要难过了。
她天天带我去车站寻找妈妈。或许妈妈发现我不见了,会回来找我的,她不会丢下我一个独自去南方,她不会不要我的。几个月下来,毫无结果,小姐姐对我说,七月,或许走散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要自己学着生活啊,快点长大吧。
我面朝南国的天空,暗下誓言,我不能让自己一直这样悲伤下去,我要快快长大,去南国把失散的妈妈找回来,然后和爸爸还有小姐姐重逢,团圆,永不分离。
这样的路途又走了几小时,到乌鲁木齐,然后又坐了几小时的汽车才到咯什。爸爸早就计算好了时间,在那等了很久才等到我们。天色黯淡下去,爸爸帮妈妈拿着背包,一手拉着我,走了一大段泥泞之路,才看见灰褐色的房子。
南方三月,春暖花开,新疆地处高原,气候干燥,虽是三月,飞雪不断,酷寒绵延不绝。从生长南方的我,真有些受不了。整日呆在爸爸家,还是冻伤了手脚。爸爸每天拿棒棒油给我搓,效果不大。爸爸的工地开始忙碌起来,活繁多杂乱,照顾不了我们。妈妈怕我忍受不了寒冷,就带我回南京。
短暂的小团圆,成了这次永恒的离别。妈妈拿了很多行李,没有办法拉我的手,她千嘱咐万叮咛,一定要我拉紧她的衣服,不要走丢了。记得那天还下着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了整个乌鲁木齐的上空,我的小手冻的失去了知觉,不自觉的松开了妈妈的衣角。就在那惊诧一闪的念头,才下意识跟丢了。
和妈妈失散的那一晚上,我无家可归,蜷缩着身体躲在一处有灯光的宅门下,有阵阵香味飘出,饥寒交迫的晕倒在屋檐下。然而,命运总是在关上你的一扇门的同时再为你敞开另一扇窗。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床边坐着一个比妈妈年轻,比我大10岁左右的女孩子。她安详地看着我,喂我喝热牛奶,她慈眉善目,问我家在哪里?是不是饿坏了?
妈妈是南方人,在劳革期间,下乡到北方,认识了爸爸。当时妈妈和爸爸都是大龄青年,感情很好,结为连理,一年之后,重回南方,妈妈生下了我,因为是在七月,时值夏季,有炎热,有流火,还有薄薄的清凉,和妈妈的感情又在最浓烈的时候,所以爸爸取名叫我七月。意思是七月七,七夕永不分离,表示和妈妈白头偕老,恩爱不弃,百年好合。
社会不停地在动荡,爸爸和妈妈都是知识青年,爸爸被调到新疆修铁路,妈妈在南方,带着年幼的我,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日子并不十分好过。妈妈长期和爸爸分居,沟通自然有了隔阂。每次爸爸电话打来,他们都会小吵,挂了电话,妈妈就会抱着枕头哭好半天。直到眼睛红肿,才肯去洗脸。
从我记事开始,印象中的爸爸只是瘦瘦的,高高的,戴着一副黑色眼镜,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甚至有些蓬乱。对我却有着很和蔼的笑容。一年和爸爸难得聚一次,总共算下来还不超过六次。爸爸基本每年都回来,只有这次不是。妈妈就带着我去新疆工地上找爸爸。
我和妈妈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正在我疲惫困顿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传说中那片沙漠,漫天的黄,还有戈壁滩上的白杨笔直的矗立在那,任凭风雪洗礼,任凭孤寂无助,它只是默默地朝每个过客微笑,点头,赞美……我不知是悲伤是喜悦。我大呼着,如果看见了传说中的沙漠,也预示着很快能见到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