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朱燕珍在马路上走了大半夜,吕晨亮一直在她身后盯着。一直到朱燕珍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晨亮才敢凑上去跟她说话。
“你气消了没有?气消了就回家去好不好?”
“我不回家,既然我不配做妈妈了我还回去干吗?”
朱燕珍的话中带着怨气,但晨亮从她的语气中推断出这已经接近暴风雨的尾声了。
“你也别太生气了,姐夫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直来直去的,北方人嘛。其实他也是因为看着壮壮可怜,他心疼壮壮,所以才跟你急的。”
“他心疼壮壮,我就不心疼他了吗?壮壮到底是谁的儿子啊,是我的还是他的?就因为壮壮是我的儿子我才会急成这样嘛。”
眼看朱燕珍又要激动起来,晨亮连忙安抚朱燕珍的情绪。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
朱燕珍长叹一口气道:“为什么别人养个孩子都是那么开开心心顺顺利利的?而我们家却会弄成这个样子?晨亮,我跟你说,这辈子,我们俩算是完了。”
晨亮赶紧劝道:“你别这么悲观嘛,我们壮壮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他以后不一定就过得比别人差的,记得我们单位那个大个子吗?他也不是大学生,但是拿的工资比大学生还要高,我们壮壮说不定以后也能碰上贵人得到一份好工作,说不定也能像大个子一样娶上一个好老婆……”
朱燕珍没好气地打断晨亮的话:“做你的大头梦去吧,大学都没考上还能娶上好老婆,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傻瓜啊?现在的社会竞争这么激烈,高考一脚踏空,这辈子就什么也别想有了,还指望着碰到贵人,碰你的鬼去吧。”
晨亮道:“你看你,说几句又急了。现在壮壮已经考成这样了,你难道还想要了他的命不可吗?我看你把你以前说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了。”
其实朱燕珍是不可能忘了她自己说过的话的。那时候,壮壮刚刚生下来的时候,身体极差,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动不动就昏过去,朱燕珍不止一次地对晨亮说只要这孩子以后能够健健康康就满足了。可是人心是不容易满足的,当壮壮真的变得健健康康了,她又希望除了健康之外他将来还有口好饭吃,不要像她跟晨亮那样活得这么窝囊。
“其实姐夫说的是对的,这种时候就得让他哭一哭,哭不出来才可怕呢,壮壮身体本来就弱,我生怕你这样一闹再把他逼出点病来,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那样的话我们这一辈子倒真的是完了。”晨亮哀声叹气的样子,好像壮壮真的已经病了似的。
朱燕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抬腿就走,这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马上看到壮壮,她得确定壮壮还好好的。
壮壮和小鲁一起躺在客厅地板上的草席上,小鲁躺得四仰八叉的,壮壮则蜷在那里,像个胆小的猫。壮壮的眼睛一直睁着,他一听到门口有动静,赶紧闭上眼睛。他听到有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他听得出这是妈妈的脚步声,这时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几乎连气都不敢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朱燕珍走到壮壮身边蹲了下来,她伸手抚摸着壮壮的额头,又为他拨弄了一下搭在脑门前的乱发,她帮壮壮把手脚放平了,让他睡得舒展一些。这时候,朱燕珍的眼里满是柔情,跟前面那个悍妇判若两人。当朱燕珍起身准备离开时,她发现壮壮眼里慢慢地流出一行眼泪来。朱燕珍僵立在那儿看着壮壮,她的眼泪也下来了。
早晨,邹志和小鲁到楼下推手,爷俩在山东时经常抽空练两下。邹志决定趁着这会儿功夫,给小鲁洗洗脑子,想不到小鲁却先发话了。
“爸,这次来上海,你的感觉咋样?”
“没咋样啊,你呢?”
“我觉得上海和以前不太一样似的。以前吧,我特别盼着来上海,每一次来都觉得新鲜带劲,可这一次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似的。”
邹志认真地看着小鲁说道:“是不是昨天我和你舅妈吵嘴的事情影响你情绪了?那都是大家在气头上说的话,过了就过了,你小孩子别去在意这些事情。”
“舅妈她以后要是这样骂我的话我可不干。”
“她不会平白无故地骂你的,不过你自己也要乖一点,别惹她生气。”
“爸,咱们这样算不算是寄人篱下啊?”
小鲁的话让邹志有些吃惊,他想到了小鲁会如此敏感,但他没想到小鲁会用寄人篱下这么严重的词。
“胡说,这是你外婆的家,妈妈从小在这儿长大,住在这里就等于是住在自己家里,怎么成了寄人篱下了?”
“这次来上海,你和妈一整天都让我要乖,要听话,不要惹他们生气,这不就叫寄人篱下叫什么嘛。”
“这是因为你这次来上海得呆上整整一年,这会给外婆和舅舅、舅妈的生活带来好多不方便,所以才会叮嘱你要特别听话的,连这都不能明白吗?”
邹志嘴上说着话,抬手一个折叠劲,把小鲁弹了出去。
“自己爬起来。”邹志撂下这句话,就背着手自顾自走了。
从小到大,邹志对小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自己爬起来”,此时此刻,这句话让小鲁听起来觉得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份量。
朱燕珍没敢跟她的同事坦白壮壮落榜的事实,她只说壮壮没有进一本的分数线,所以决定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朱燕珍上班的宠物店中,连两个清洁工的孩子去年都考上了大学,朱燕珍实在不甘愿输给他们。
可是阿玲却一个劲儿地劝朱燕珍不要放弃二本,她越劝,朱燕珍的心也烦。
“你儿子要复读的话,那你们家那个小山东怎么办呢?你们家里能住得开啊?照我看小孩子总是有玩心的,你们壮壮平时家里没人跟他玩嘛他也没办法,听你说那个小山东还是那么一个调皮的男孩子,他还能不去打搅你儿子?”
一个烦恼还没解决,又一个烦恼已经摆在眼前,这一点朱燕珍还没来得及去想呢。但这确实是一个严肃的大问题啊。
朱燕珍突然就烦躁起来,她重手重脚拉过她正在做美容的那只小狗的后脚,她胡乱地剪着小狗的指甲,突然,她一不小心剪到了小狗的肉上,小狗哀叫一声,朱燕珍对着小狗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叫什么叫?你烦不烦?”
朱燕珍决定下班后要跟晨亮把这件事情说说清楚。
朱燕珍回到家时,家里只有晨亮一个人,晨亮说壮壮和晨红他们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了,朱燕珍觉得这正是挑起话头的好机会,她对着晨亮皱起了眉头。
“这样下去不行的。”
晨亮一愣:“怎么啦?”
“我是说壮壮老这样和小鲁呆在一起是不行的。”
“你看你又开始紧张了,现在不正好是放假吗?让壮壮出去玩玩也是应该的。十几年紧张下来了,你总得让他松驰一下吧。”
朱燕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考上大学才松驰啊,考不上大学还松驰什么呀?我想来想去,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不是件好事情。”
“是啊,我也觉得姐夫他们对小鲁有点太放松了,得提醒他们一声。”晨亮顺着朱燕珍说道。
“本来小鲁来上海是因为壮壮要去读大学了,可现在壮壮还得继续住在家里复读,小鲁再呆在上海就不对了。”
这下晨亮才发现苗头有点不对,他警惕地盯着朱燕珍,看她接下去要说什么。
“我是说现在壮壮的事情既然已经有了变化,小鲁的安排也应该重新计划了,否则这样下去是会影响壮壮复读的,这是绝对不行的。嗳,你找个时机去跟你姐姐和姐夫商量一下,你就把咱们的想法和难处跟他们说一说,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朱燕珍试探道。
晨亮冲着朱燕珍瞪起了眼睛:“亏你想得出来,这可不行!这都是几年前早就说好的事情,等壮壮高三毕了业,就让小鲁到上海来读高三,现在大姐和姐夫高高兴兴地把孩子送过来了,给学校的赞助费都缴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啊!以后当着一家人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呀?这办不到!我绝对说不出口的!”
朱燕珍也急了,她冲着晨亮嚷道:是你儿子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啊?你想想看,如果壮壮接下来的这一年再给耽误了,你这长线就要做一辈子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自己想想看吧!
朱燕珍说完,一扭头走了出去。晨亮哭丧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仿佛真的被套牢了一样。
二
晨光、宋琼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欢蹦乱跳的吕优身后走上楼来。到了吕母家门前,优优把房门敲得咚咚响,连门铃都不按了,兴奋地催促着晨光、宋琼,让他们放下行李后赶紧下来,自己先去见姑姑、姑父和小鲁了。
优优进了奶奶家,跟大人们打过招呼后就拉着小鲁和壮壮进了北屋。神秘兮兮地掏出两块刷了清漆的鹅软石送给两个哥哥。小鲁掂了掂优优送给他的石头,有些失望:“我当你带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呢,不就是块破石头吗?不能用也不能吃的……”优优撇了撇嘴:“你就知道吃啊?这可不是块普通的石头,你把它翻过来,看看这上面留有谁的真迹。”小鲁把石头翻了个个,只见背面上写着用毛笔写着——一个伟大的灵魂一定是经过重重磨难而不倒的灵魂。壮壮也翻过来看,上面写着——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上面的字都是我写的,现在你们知道它的价值了吧?一人挑一块,小鲁哥,你喜欢哪一块?”
“随便。就这块吧,这块沉一点儿,回头我要是看谁不顺眼,就拿这块石头砸他。”小鲁说着就假装要把石头扔出去,优优气得照着小鲁后背拍了一把掌。壮壮定神看着手里拿着的那块石头,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字,他眼里透着忧郁:“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优优,你这几个字写得真好。可是你知道吗?吃过苦不一定就能得到梅花香的。”优优瞅了一眼小鲁,小鲁假装没听见,还在摆弄着那块石头。优优毕竟是女孩儿,同情地劝慰着壮壮:“壮壮哥,你看你又沮丧了,你得振作起来啊,要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啊?”
“等你们上了高三,你们就会知道要保持所谓的信心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了。高三的生活就如同是人间地狱,你们马上就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了。”壮壮沉重地像个老学究似的……小鲁摇了摇头:“唉,壮壮,你别夸张了好不好,没这么严重吧?这两天我都被你说得做恶梦了。优优说得对,你得振作起来了,不就是高考落榜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从头再来嘛。”优优一个劲的点着头,示意小鲁说得对。小鲁来劲了:“我看我们还不如就近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先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再说了。”
优优拍手赞成:“好啊,好啊,我坚决同意。壮壮哥,对面小区里刚刚新开一个乒乓房,怎么样,我们去打两局,我有会员卡,可以优惠。”壮壮有些动心了,但却仍在犹豫:“我就不去了,我妈妈不会同意我现在出去玩的。”小鲁一把拽起他来:“现在他们聊得正欢,哪有时间管我们啊!再说离开饭还有一个小时呢,我们玩一会回来吃饭正好。”优优也拉着壮壮起身:“就是啊,你们快去换衣服,我上楼换好了衣服就下来,咱们楼下见。”
小鲁和壮壮换好了衣服踮着脚轻轻地从房里溜了出来。
楼梯上,朱燕珍低着头拎着两个西瓜走了上来,刚走到门口,正好看到换了一身运动装的两个孩子要出门,她眉头一皱急忙把他们叫住:“哎、哎,这马上就要吃饭了,你们这两个小鬼打扮成这副样子要干嘛去啊?”刚到门口的壮壮一缩头,就势转到了小鲁的身后,小鲁看到壮壮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小鲁撇了撇嘴笑呵呵的对朱燕珍说:“我和优优都觉得壮壮哥的身体太单薄了,所以带他去打打乒乓,锻炼锻炼身体。”朱燕珍眼睛盯着壮壮,却慢条斯理的说道小鲁:“小鲁啊,不是舅妈说你,你的花样就是多,玩就玩呗还什么锻炼身体?照你这么说,你这放风筝、逛公园、兜马路都是在锻炼身体了?”
小鲁被朱燕珍的一番话噎得一时无言以对,眼睛翻来翻去的正在想词去回击朱燕珍。优优换好衣服跑了下楼来,看到这场面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了。优优乖巧的:“大婶婶,你买了这么大个西瓜啊!我来帮你拎进去吧。”她给小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搭把手优优示意邹小鲁快搭把手。朱燕珍白了小鲁一眼,话里有话:“看看、看看,还是我们优优懂事,这两个大个子就知道玩,喏,还挡着门口不知道让路。”小鲁侧身往边上站了站,就是不伸手去接朱燕珍手里的西瓜。壮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好,跟着往旁边站了站。
优优赶紧上来解围:“大婶婶,打乒乓是我提议的,奶奶说离开饭还有个把小时,我们这也是见缝插针嘛,再说一屋子的人我们也没法学习不是吗?”朱燕珍愣了一下,优优的话似乎是戳到了她的心上,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连孩子都知道这么一屋子的人是没法学习的,可为什么有的人就不明白呢?”优优倒被她说糊涂了:“大婶婶,你说谁不明白呀?”朱燕珍回过神儿来:“行了行了,跟你们也说不明白,早点回来,别耽误吃饭。壮壮,你自己要心里有数啊!别让我……”
朱燕珍还想再叮嘱壮壮几句,话音未落,小鲁“噌”地从她身边蹿了出去,手一搭楼梯扶手,嘴里“呜呼”地大叫着已经蹦到了十几级台阶下的平台上,稳稳地落地,发出“轰”一声巨响……朱燕珍吓得双手捂住了胸口,西瓜掉在了地上“嘭”地一声碎了。
朱燕珍一脸怒气的进了厨房,晨亮见她脸色不对,就跟了进来,朱燕珍气呼呼的把两袋碎了的西瓜往厨房的案板上一甩。晨亮拎起那一袋碎西瓜,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笑呵呵说道:“哎呀呀,阿珍啊,我吕晨亮自以为够会买便宜货的了,没想到还是败在了你朱燕珍的手下,这样的货色你是在那里买到的?”吕母也看到朱燕珍阴沉着的脸色,故意逗她开心,于是顺着晨亮的话说道:“我说阿珍啊,你今天这便宜货买的可不如晨亮买的灵啊,晨亮上次买的西瓜虽然咧着嘴但还能切着吃,你的可是没法吃了啊!”朱燕珍没好气地:“是没法吃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晨亮又开始抖机灵了:“嗳,谁说没法吃啊?榨汁、榨汁。外面店里一杯西瓜汁要卖十五块钱呢。”朱燕珍被晨亮这番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吕母也笑了,绕过晨亮,轻轻戳了晨亮后背一下:“这种脑筋谁也比不上你。走开,别碍手碍脚的。”吕母端着一盘凉菜走了出去。晨亮想出去帮忙,朱燕珍一把拽住了他,正色说道:“昨晚上说的事,呆会儿你想想怎么该说啊。”晨亮眼睛一瞪,压低了声音说:“亏你想得出来的,一大家子人吃饭,这种时候能提这事吗?要说你说,我说不出口。”晨亮说完就走到客厅里去了。朱燕珍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说就我说,否则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一家人一边喝着朱燕珍端上来的西瓜汁,一边笑着晨亮想出来的榨汁的点子,等吕母把蹄膀汤端上来后,就等三个孩子回来了。朱燕珍早就憋不住了,赶紧悄悄地捅捅晨亮,示意晨亮趁这个机会赶紧把话说明了,晨亮认真地品着西瓜汁装作没什么感觉。朱燕珍气得又偷偷地踩了他一脚,晨光忍着痛还是不理会朱燕珍。朱燕珍烦躁地几口就把背离的西瓜汁喝完,她把杯子重重的一搁,然后胡乱地用纸巾擦擦嘴,为了壮壮的将来,她得豁出去了。
“妈,大姐,姐夫,晨光、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