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一个人,身边总拢养着一个人。看他睁开双眼,打量四周,欢蹦乱跳,跃上枝头,喊住春天,憧憬秋实……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草露花开,香飘四季,风流云散。
奶奶就是。
奶奶一生没有生育,身边却总拢养着一个人。那会儿,是四哥。四哥是奶奶在匡家的第四个外孙。匡家是奶奶过去的婆家,家大业大,后来一声喊,说败就败落了,一个家四散开了。奶奶来我们周家时捎上了四哥。三岁的四哥皮包骨头,一身软塌无力,抻一下,再抻一下,如一根细线松紧般拉长又缩短,奶奶就觉得心一紧一松,一收一缩,隐隐地作痛。
不管四哥的身体如何地不争气,奶奶笃定要把他拉扯得直苗条条、高高大大。天天,奶奶把四哥拢养在身边,不停地按摩、拿捏着,奶奶总是有无穷的劲。家里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能吃的吃,能换的换,能卖的卖。
看着地上堆雪人的四哥,奶奶见四哥整个儿一团雪。
好久,四哥起身,环顾天地,雪天一色;打量自个儿,全身披满雪花,热气腾腾。
奶奶立在不远处,冻成一蔸雪地里的白菜,郁郁葱葱。
四哥总爱玩水,奶奶总是担心。每回奶奶都必跟着。
奶奶总是先挑一处小溪。清清小溪,水在石上流,鱼虾水中游。奶奶总是先绾起裤腿下到溪涧试水,再把四哥剥了个笋白,然后用湿手在四哥胸口上拍三下,如此停当,方可放四哥入水。奶奶这时仍蹲在水中,定定地看着水中光溜溜的四哥。四哥玩得兴起,早已忘了身边的奶奶。水,被他旋成浪花朵朵,泼洒成一地碎银,水淋淋、湿漉漉地,飞溅了奶奶一头一脸和全身,奶奶笑了。
在四哥的记忆中,他儿童的天空里总是风雨较多。他常常见着奶奶在那样的日子里被牵到大队部去“听课”、“做作业”。奶奶不像别人一样落魄邋遢,总是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手里总牵着他,镇定自若。
奶奶“听课”“做作业”时,总把他拢在身边,拿一本图画书让他描画。他清楚地记得那本毛边破损的书里有一幅美丽的画图,他描着描着,就像真的一样。
春天来了,灵性的油菜花开了,开了!明晃晃、懒洋洋的阳光下,大地被渲染成一望无边的金黄。四哥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嗡嗡飞呀飞的小蜜蜂,一朵朵,一簇簇,飞上这朵,又飞上那朵,再飞旋开去,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和中间。他不觉得累,他只感到美,美得华实,美得震撼,他只感到幸福,幸福得无边,幸福得眩晕。
四哥有水桶高的时候,奶奶特意为他打了一对小水桶。
有一天,奶奶说;从明早起,自己起来挑水。四哥晓得,他挑不挑水,家里都是有水喝的,每天五伯大清早都挑得缸满桶满。当然,奶奶定有奶奶的意思,他只管等着奶奶的絮叨。
果然,奶奶天不亮,就催他下床挑水。奶奶说,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踏着露水时,奶奶又说,看,粒粒珍珠呢。第一回挑水,四哥挑了大半桶,水总是淌出来。第二回,他就少挑了许多,想是不会淌出,挑起来,一路轻快,还是淌出来。第三回,奶奶开始絮絮叨叨,把桶子里的水满上,再看看。四哥依了,竟然没淌出来。奶奶说,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厉害。
挑水回家,一身汗,四哥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奶奶笑着问,甜么?四哥一回味,果真甜!以前怎没觉出甜来哩?奶奶像是替他解答:自己挑的就是甜。
四哥后来长得直苗条条、高高大大离开奶奶,走到天远地远的广州大亚湾闯世界,有好几年难得回来看奶奶。有人问奶奶,有没有四哥的音讯、晓不晓得四哥在那边的情形。奶奶就满院子里跑,跟这个跟那个,有鼻子有眼地唠叨,细数着四哥一日三餐的枝枝叶叶,夸张地形容着四哥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大家都惊讶于奶奶的梦幻。奶奶说,我有根线牵着呢,四毛伢子在外头只要稍稍地动一下,我能不晓得?!大家还能说什么,时时刻刻,那根无形的线,一直挂在奶奶的脔心尖尖上。
四哥在远离奶奶的日子里,常常半夜里无由地爬起来;久久地木坐在床上……他好像听到,有人一声声亲切地唤着他的名字……窗外,月光如水。
天上,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星的眼,漫天的星眼,眺望着,眺望着远处,万家灯火通明。
地上,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个个人行走在路上,匆匆忙忙。但是,没有谁的心上不念想着一个最亲最亲的人和那方生命中最美丽的天空?因为,生命深处的颤动,总是绵绵,无绝期。
明天,月白日出,又是一地的阳光雨露。看啦,瓦檐上的几根小草,正在伸展着身子。
(选自2007年5月10日《湖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