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夜色
那年冬天,经过东长安街,看见成群的乌鸦。夜色暗下来的时候,它们站在光秃、凌乱的树枝上,像被风干的残叶,满目苍然,触目惊心。
这是我初到北京之时,对这个城市最深刻的印象。
未达北京之时,我心就充满了向往,天安门,故宫,长城,帝王将相曾经的居所,在我看来都是圣洁之所。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想象着这个古老的城市像一个婴儿般开始苏醒,这一切在我的想象里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从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会经过这里,甚至后来成为这里的居住者。而这一切,多亏了他,不然现在的我如何能安然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并从此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当然,曾经我最渴望见到的仍然是他,想到他暖暖的拥抱,我就觉得北京是一个温暖之地。
我这个南方女子,在别人眼里总有些生性冷淡,缺乏南方女孩温和的性情。这似乎就注定了所有向往,也许不过瞬间烟火,稍纵即逝,我并非不懂的。
如此,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把所有物品连同深爱的狗,一双白文鸟,一切家具电器送了邻人和朋友,只收拾了几套喜欢的衣服和两本诗集,就匆匆地与我生活多年的城市背弃了。
在北方,我习惯穿越胡同,像穿越一个一个迷宫般具有很大的成就感。有时候我故意把头抬得很高,四面的墙把北方的天空逼得像一条明亮的走廊,这样就显得和南方的天空截然不同,它的窄长让我感觉到空洞、惘然,像一条没有穷尽的路。
也有些时候,我走在这里,总臆想着找不到回去的路的时候,有个陌生男子带我回家,我跟在他身后,一边玩弄我漂亮的手指,一边问他每一棵陌生的树的名字。这种渴望宛如一个不懂爱惜自己的任性的孩子,天生有自虐的性情。
圣诞,本是个温暖的节日,我衣衫单薄地站在雪地里,故意让自己生了场病,高烧三十九度半,然后去百万庄的路上等他。夜晚,圣诞的霓虹闪烁,戴圣诞帽子的人们快乐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只看见路边雪花残存的洁白泛着寒光。夜晚十一点,我的身体被这些陌生的寒冷冻成了冰柱。那些相拥着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们,那些看似温暖的拥抱在我面前变得无色无味的冰冷。
我站在路边,无助得像一个失去家的孩子,终于可以放肆大哭。路人的目光和安慰不能阻挡我的心。这个时候谁能阻挡我的想念?我千里之外的外婆,她已经和这些北方的树一样苍老,可是一到夜里,寒鸦还是站满了这些树枝头,这些老树成了它们冬夜里的家。我想到外婆多年前也是我的居所,她像这些长安街上的老树,是我的家我的居所。
一个晚上,我无法停止想念南方的温暖,我曾把自己比作一朵南方的菊花,不适宜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直到那个晚上,我才相信这比喻是真的。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我宁愿独自安然绽放,也不需要你们的欣赏。
直至今日,我想起那个晚上的情绪,就像做了一场伤心的梦,没有一个人略施怜悯,也没有圣诞老人经过。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真想自己做一个使者去温暖自己,找到百万庄大街,找到2004年的圣诞节,找到那个伤心的女孩,我要给她一个拥抱,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让她坐在温暖的木头屋子里,给她喝热汤,一同看电视节目,让她忘记忧伤。如果这样,现在的我应该是会相信美好的爱情的,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我又想起五岁那年,我站在外婆家的门口,一轮半残的月亮高高挂着,山里的黑暗和沉静让我心生恐惧,似乎那时,我小小的心灵就已经懂得什么是无助的心境。然后等到外婆回家,我们坐在一起喝热汤。外婆有时候会重复讲一个故事,而我把这一切都当成幸福的瞬间。第二天晚上我继续坐在门槛上,等待如此漫长……我常天真地想,如果有一个温暖使者,当我们害怕、无助的时候她就出现,她有好看的面孔,温暖的笑容,会讲故事,会逗人开心,她是上帝派来安慰我们这些受伤的人的,那该多好。
(选自2007年10月《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