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黛
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山褶水纹中,蕴涵着别样的文化气魄。仅以同仁县为例,境内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就有隆务寺、年都乎寺、郭麻日寺和上、下吾屯寺五处。
当然,大气魄从来就自精微处生成而张扬。好比一种珍贵的民间文化传统,它们可能土生土长,或者支离破碎着,有的怕还未动于尘封深处,仿佛无所在。可它们各种内里的元素具备着强大的生命力,在经历长久的沉淀与通融以后,不仅彼此相安,而且互为作用,形成了美的和谐的统一体。如此,它们又都仿佛无所不在了。它们以美的物质形态呈现出来的,只是沧海一粟,太多太多的美,筑造在百姓胸襟中的灵台上,逶迤在百姓不息血流的筋脉里——惟一一个达洛加的憧憬和理想,做黄南地方的象征,差不多就足见一斑了。
我到了那里,最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达洛加的背影。
春寒料峭中,几缕阳光像是特别施惠一般洒在他家庭院。他的背影犹如凝固在佛主释迦牟尼眼睛里,好久好久都纹丝不动。
而达洛加的这庭院不比别人家的豪华。四下里散落着各类劳动工具和家居用物,花草菜蔬也还在等待着更为温煦的春风。
我尽量轻地走到达洛加的近旁,他正在宽一米左右、长不到两米的画布前思索着。从背影上看,他的着装算不上洁净,却明显地经过了整理。他专心致志做事的程度,还可以从恨不能把脸廓贴在画布上的模样见得。是藏着一点儿书卷气,是透着一丝典雅的味儿,让这庭院别致了许多,但还是有了正精准地打造着一幅唐卡底图的他,使这庭院的方寸之间才意味丰富了,我一时说不清楚。我看见画布上已经泛出一幅莲花生大师像,其神态既似圣仙飘逸,又如哲人沉着。
早听说过热贡艺人定点布线并不依仗尺度,到达洛加真正开始举手移指时,总体构图逐渐显影在画布上的优美和均衡,还是令我惊叹不止。他那细密的工笔驾驭,犹如得水之鱼,令环簇着的莲花生大师像的山水、河流、飞禽、走兽、果木、云朵、海螺、幢幡、著作、法器等景物生动而流畅,更使位于中央的大师像怡然圆润。
觉察了我的来到,达洛加停下了笔,转过脸,朝我友好地打了招呼。我刚要示出歉意,他立刻用手势阻止我,露出他也该休息了的意思。
就在这个意思里,我忽然确切地感觉到他气质中沉静的成分极为浓烈。那种沉静与高贵和孤独无关,其间隐埋的是从容的秩序,是秩序安谧的循环,是老百姓常说的稳当。所以在他家不大的庭院里,享受那种沉静无边无际的辽阔,已经是一件幸事。
我也沉静着。我悄然跟他走进靠庭院左侧的小屋。屋内大部分空间被一个土炕占着。炕上炕下的竟有五个都是他徒弟的大小伙子在一幅幅半成品前忙碌。他们也以师傅的方式跟我打了招呼。其实达洛加的岁数不比他们大多少,为人师却已有了年头。他间或向学徒们低语着,指点着,神情庄严肃穆。那架势,像一场大战役的统帅,正在校验着从属于自己的将士们。见我定睛探看一碟一盘的颜料,他让我听到了一些非常好听的名字。比如红土、南碱、朱砂、蓝靛石。比如海螺、珍珠、珊瑚、玳瑁。比如松香、雄黄、绿绒蒿、藏红花。它们是来自天然矿石和动植物的要质。他说着。虽然用汉话透彻地进行解说,对于他还蛮困难,虽然他快摸着三十岁的边了,却从来没出过太远的门去领教太大的见识。他生性内向,而且内向得挺厉害,我还是理解了他的表述。他是说,每一种色彩都有特别的寓意,经过百般配伍后,奥妙无限的寓意就随着再生的色彩又会有崭新的外延,而以金银为颜料,更是唐卡艺术的一绝,其研磨调配的工序繁杂细致,不得原理和要领,不够炉火纯青之功……还有,不满怀着深刻的宗教情感,必定难得华贵又和谐的光彩。
午后,达洛加带我爬上了一个山坡。我们并肩盘坐。他对我说,生活得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心里有一座最神圣的寺院,那就是布达拉宫。他说他最想去那里。他一边说,一边虔诚地把双手捂向胸口,稍有点儿近视的眼睛眯着,好像通过努力聚光,就能看到雄伟的布达拉宫。片刻后,他又说还想去法国的巴黎。他说他知道那里有集中了绝伦之画的宫殿。接着他又问我,好多人都想去很远的美国,法国的那个巴黎是不是比美国还遥远?
大地刹那间安宁如眠。
我觉得我的回答亦同梦境之语:西藏和巴黎现在怕是都远,等到你真的去了,就都会很近,好比去一趟你家旁边的吾屯寺。
山脚下的吾屯村里有他的家和他的亲人。距他家不远的吾屯寺大约是随这村名而得称谓。除了牧耕于草场农田,他的岁月是在制作唐卡的过程中渐渐向远的,而他做的唐卡不仅有数量,业已够美。
唐卡正是诞生了现在和必将孕育未来的藏传佛教绘画之经典,是黄南热贡艺术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不过是其中尽心尽力的普通一员,所以他的音调不高,声气也不特殊,我甚至想把它解释成自言自语——在黄南大地上充满神秘色彩的艺术现象,大多与宗教有关,与发生过的史实有关,与各民族人民美好的意愿有关。
像达洛加一样的许多黄南人,正是以其最为适当的规则和方法,完成着于宗教文化的认知,于独特民俗形态的营构,于相应的生产方式的实现,创造了如今这不断迭层和演绎而成的人文精神……这灿烂的文化现实。
这使我不禁地感慨:谁能阻挡春风把达洛加的话语传播向整个村庄和围抱着村庄的土地?还有村庄背后越发宏伟的大山,还有山峦上面的云层,还有云层以外越发广阔的世界,都荡漾起了他的声音。
今后和未来以及永远,那样的话语都是希望的种子,都可能生根发芽,都应当开花结果,都能够长成参天大树。那将是整个热贡艺术华彩无比的前景。尽管这蓝色村庄的傍晚里还有斑驳的贫困痕迹,这向富裕行进的途中,也还有些摒弃陈旧和愚昧时的窘迫,而这并不影响美感。
还是达洛加腼腆地掀开了沉静的雾层。
他说他是学过经文的,可那时年龄太小,学的不好,可学过了总比没学过的要好些,有用着呐,他说。他让我接纳了他和缓地用语言和手势以及各种表情混合而成的叙述:
达洛加九岁时,就被父母亲送进了寺院学习藏传佛教。他学的不轻松。一方面因为年纪尚小,另一方面他固执地酷爱绘画。他喜欢在不同的色彩中沉浮美好的愿望,喜欢在千万条光线间穿梭波动的情绪,喜欢在变幻莫测的旋律里舞蹈细长的手指。他既舍不得失去专门学习经文的机会,同时也企盼有更多的时空来专心学画和专做唐卡。坚持了四年之后,当时还小模小样的达洛加,便大拿了一番自己的主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寺院,犟着倔着也好,不吃不喝也罢,反正这事儿就铁铁地由着他达洛加自己定下啦。
达洛加个人的兴趣,自然与天赋有关。不能忽略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依赖客观环境所提供的公共文化符号,从而在决定自身兴趣模式时,获得一种可靠的参照依据,并因此获得心智的逐步发展。
热贡艺术之乡恰恰爱画画儿的达洛加的家乡。在族群构筑的口传心授的民间活态文化中,他追随的宗教信仰,他遵循的道德秩序,他艺术创作活动的实践,再加上他崭新的憧憬和理想,新鲜和通畅了他的每一次呼吸,鼓动和韵律了他每一度心的灵感。他承载着的历史文化的生命,才能告以成功延续。
回到达洛加的庭院里时,天色已暗。我抱起他半岁大的儿子,逗着乐说,你将来干什么是不是也想自己决定啊。
达洛加的小妻子在一旁赶紧正了色,说,我们儿子的决定肯定是好好读书,然后考大学。她还转向丈夫求证——就是北京的那个中央民族大学吧?
达洛加只管微微笑,他知道妻子的汉话比自己强得多,不怕我听不明白。
梅朵是藏语鲜花的意思
我见到的藏族女孩儿梅朵,已经昏迷不醒。
久久的昏迷,使她的平静变成了一种安宁,也使她美得像正固守着一个梦境的小女神。她以太挺拔的鼻梁,把自己的脸庞衬托得有些消瘦。那密而长长的眼睫,阔而薄薄的嘴唇,也都显出雕琢过了的精细。她有数不清的发辫,像被已经刺绣在洁白的枕头上一般的好看。尽管死亡已经逼迫着她,但是她的肌肤依旧散发着棕红色的亮光,仿佛有谁刚刚替她涂抹了浓烈的油彩,生动如卧身于一幅永远的油画中间。
那种美,全然透射着青春的光芒,只能解释为她爱着和被爱着的效果。
可怜小梅朵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她的病床躺在长长的走廊里。她躺在病床上的一片苍白中。簇拥着在她病床前的,是与她一起乘车的未亡人。他们轻声呼叫着梅朵,苦苦地等着她睁开眼睛的时候。
可怜小梅朵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也没有醒过人事来。
她像披着露水的花蕊,渐渐死去了——是一场车祸致使她严重脑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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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仅仅是在医院的走廊上,无意间瞥了一眼这个垂危的女孩,仅仅听见别人在唤着她的名字而已。这并不是哪个公主的名字,本身也不堂皇,但这个名字老是离我这么久而不去。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便向一位藏族文友讨教,问“梅朵”这个词在藏语里的本意究竟是什么。
那位藏族朋友告诉我说,是鲜花。
我的心忽地紧了一下,是鲜花就有凋零的时候啊。
这么一转念,那个玲珑之声就化成一个警示——那是初春时节,一辆载着四十多个藏族同胞的大车,惨烈地翻将在青海西部的茶卡地段路边。那片以大风口著称的混沌天地里,刹那间闪出了凄冷的血光。多数人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也有当场就死了的。梅朵是罹难者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倒向死神之怀的最后一个人。
那些与小梅朵同车的幸存者们,在她从抢救到死亡的整个过程中,都不曾嚎啕,不曾泛滥泪水。不管谁,只能在他们的容颜里遇到深刻而固执的沉默。那沉默犹如暴风雨就要来临前的空廓,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仅仅是路过了梅朵的病床。
我看见他们中有一个年事稍长者,把渐渐死去的梅朵,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他是强壮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的模样,但他那般的小心翼翼之状,让我觉得,完全是惟恐惊醒了这个美少女的遥迢梦境。
后来,我听说驾车的是一个汉族小伙子,他是那次事故的全部责任人。又听说那次事故的全部幸存者,多次带了茯茶等礼物,齐刷刷地去央求交通监管部门对那个汉族小伙子放弃处罚。他们虽然没有把藏传佛教中讲究的轮回之说摆到桌面上,但他们还是说,谁也不会故意把车开翻了。他们还说出了另外一个意思,即,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受伤的人都得到了及时也精心的抢救和治疗,无论再怎样处罚于事件本身,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曾经私下里窃笑他们,窃笑他们向法律提出的要求竟如此荒唐。其间,我也由于对梅朵那样一个花季少女的疼惜,自然生得了几许忿忿的不平:哪有能闯了祸却不负起责任的道理呐。
坦率地说,当时免不了还有一丝叹息:他们可真没文化呀。
何谓文化?会写几行字,读了几本书,或者冠有什么学历和职称的顶戴,就能宣称是文化人了吗?岁月这个具有万般魔力的精灵,在随后的二十年里,让我痛感到自己在大文化层面上的浅识薄见。
这二十年,我的生活中一直有藏族同胞,一直有藏传佛教的信仰者。藏族文化的优秀特征,好比是这一脉高原厚土里缓缓生长出来的褐草红树,无处不在。又好比是高山之巅披挂的晶莹冰雪,长年不化。它们的子民都健壮,也都憨笃,都热情,也都从容。那种漫长的,悠远的,极富诗意的人文精神,浓淡错叠地汇集和弥漫在我所呼吸的空气里。
梅朵,梅朵……梅朵啊。
梅朵的身后,是一群她亲亲的视死如归的族人。
小小梅朵,怕也从来不觉得死是一件避之不及的事情。
现在想来,梅朵在临死前平静安宁于画中一样的美丽,应该是因为她早已经感知,此生彼死,一律都是最平常、也最尊贵的时刻。
假如真是这样,便是小梅朵的大气度。
关于这一点,很容易就可以在藏族谚语中得到印证:
明天或来世,
是何者先到,
我们不知晓。
我们这片地方,聚居着多种少数民族百姓,经常要讲“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民族团结”的话。我以前老觉得,这话是从国家政治出发而必须要经常讲。而在另外一种理解中,这话的潜台词,好像是对汉民族专门而言,好像我们汉民族是团结者,少数民族则是被团结者似的。现在仔细想,这样的角度却多有了居高临下之嫌。
每一个民族都有独特的生活形态和历史传统及其文化精髓,就像梅朵们,无论椎心索骨的贫寒,无论天降灭顶大灾,无论痛苦迷漫还是希望飘渺,他们都固守着冷静的人生姿态,从不哀怨天地,从不责怪命运。这到底是缘于梅朵们对生命的脆弱性有着与生俱来的独立理解。他们大碗吃肉大杯喝酒,以滋养更博大的胸怀,去包容更多的斑疵,去接纳更多的痛楚。所以他们敢爱敢恨,爱什么就像爱上了心上的姑娘,恨什么就像恨冤家仇敌。
梅朵们既能毫无遮拦地放牧于大草原,亦能够庄严神圣地叩首于经堂前。
他们多情而雄伟。
他们自由而神秘。
他们的沉默也很美。
好如小小一个梅朵——可我们能行么?
我们环顾左右。我们还呼天抢地。我们邯郸学步。我们斤斤计较。我们指桑骂槐。我们还有苟且偷生的。我们的毛病多了去啦。因了梅朵,因了无数梅朵样儿的人们,我倒觉得在诸如“团结”之类的问题上,应当讲究互相性,更应当反省自己,反省一种主观文化上的自我不足状态。
这决不是容易做好的事情。要反省,就要拿锋利的刀刃,把自己的皮肉和灵魂统统切开,要以足够的勇气,将龌龊之处和溃糜之处剔去。而那样的龌龊和溃糜,并非附着在我们的身心上面,它们差不多用了好几千年的时间,已经深入于我们筋脉和骨髓里,说不定等着我们的可能是一场革命也未可知。
这是一个庞杂的大话题,一边谈论,它还会一边无限地膨胀。当然它也会离梅朵越来越远。
罢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梅朵——时又至于初春,鲜花又将绽开。姑且把死亡是不是生命终极以及其他相关联的问题放在一旁,因为我的耳廓边又响起清脆的风铃声和清凌凌的美乐声……梅朵啊梅朵,你知道么,你美丽的死亡,曾经将我的心灵震撼,将我的思索引向坦途。
倘若果然有来世的话,请问你现如今在哪里?也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还叫梅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