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会玲
冷
我看到天空铁青的脸,闪过一抹季节锋刃上的寒光,我感到了冷。
我看到赤裸的大树高举着孤零零的鸟巢,风穿巢而过,我感到了冷。
用厚衣长巾包裹着自己,走到寒风里,迎面是千百枚啮肤的利齿、砭骨的钢针,我感到了冷。
在飘雪的天空下,我亲手接落了几朵飞舞的雪,知道每一朵雪中都包藏着一颗冷的种子,雪把这些种子播入冬天的怀里,我感到了冷。
站在一面清凌凌的池水前,看它不动声色地吃掉每一朵自天而降的雪花,我感到了冷。隔岸看见水边覆雪的寒石,它有一年之中最冷峻的表情,像一张陷入沉思的脸,我感到了冷。
我看到,从楼房的排水口处坠下来的一股股冰,依然记录着水奔流的姿态,水奔流着的最后一瞬快乐,以及骤然凝结的尴尬,我看到把流动的过程整个冻结起来的力量,我感到了冷。
我看到一处处的残雪坚冰堆压在衰草上,冬天缺乏温度的时间不能将它融化掉,我感到了冷。
在一个阳光虚照的午后,我看到鸟翅的阴影掠过屋檐,寒鸦的声音“呱”地惊起,我的心里蓦然一抖,我感到了冷。
闭目游走在思绪的世界里,这个季节的银白布景始终紧随,天苍苍,雪茫茫,想起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感到了冷。
和鸟儿一起过冬
雪都下了好几场了,绿叶繁花离我们远去多时,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和行人一起瑟缩着。像那些冻结着的冰块一样,季节的表情冷硬不化。太冷了,我们只好呆在有暖气的房子里,而那些露宿街头的树木呢,我怀疑,春夏的繁花与绿叶都躲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过冬去了。一些花是执意要到春天才肯露面的,另一些则期待着夏天,它们对季节的选择是如此坚定不移。被寒风扒光了衣服的树木,我看不出它下一季的绿芽都藏在哪儿,觉得,春暖实在是一件遥远不可想的事情。大概这个季节是专叫人等待的,人和树木心头所有的热望都得按捺住。一个季节的巨大沟壑,不能指望一步跨过呀!
幸好我们还有鸟儿!鸟儿是不会挑拣季节的。四季的天空都是它们的,多冰冷的日子它们都要出来飞一遭,唱一曲。这使我们因看不着色彩而感到的欠缺多少弥补了一些。
在冰雪寒径上走着的我,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看看那些鸟儿。我看到鸟儿停歇在枝头上,看到鸟儿飞翔在天空中,我听到它们叽叽咕咕,一如春天般温柔婉转。那些被绿叶繁花抛弃的空枝,若不是被一场大雪变成了美丽的雪柯,那么,枝上可看的风景唯有鸟儿了。鸟儿落在哪棵树上,我的目光便被牵引到哪棵树上,在这个冰冻麻木的季节里,我愿意去看这些活泼好动的生命。我没有去看河流,在寒冬,水的流动是会被冻结的,瞧,排水管里流出来的水都在它的去路上冻结得寸步难行了。人的行走也会被冻僵。鸟儿的飞翔却没有被冻结,鸟儿的歌唱也没有被冻结。这使我对翅膀生出了由衷的敬畏。高处不胜寒,它们还要起舞弄清影,鸟儿真是天底下第一潇洒快乐的生命!
有时候你闹不清鸟儿们在排练些什么样的队列。在两栋楼房之间的小方空间里望见,它们一会儿一个方向地冲过来,冲过去,队形千变万化,有时分为两队,有时三队,有时众鸟汇合,有时,几只鸟不知怎的就成了编外人员,一会儿又重新整合进队列里。站在低处观看,不觉看呆,就像摸不着鸟儿的天空一样,摸不着鸟儿的思路。
在天空中出现一群鸟的时候,在这群鸟突然来一个集体翻腾,用腹部洁白的羽毛擦亮蓝天的时候,我的眼睛不会错过这个闪亮时刻。天边翻飞的鸟群就像是瞬间开放的一个巨大花序,让人喝彩,却不能要求重来。我看到了这美丽不可重来的开放,我的眼睛多么幸运!
看得更多的是树上的麻雀。若是在夏天,一群麻雀,是多么热闹的事情。而在冬天凄寂的背景上,它们再怎样叽喳,都成了温柔软语了。麻雀成群起落,叽咕一阵,便呼啦啦一齐换棵树去栖。真是一种躁动不安的鸟儿!在一棵树上还没坐热屁股呢,就又呼啦一声换枝另栖了,有点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意思,也可能是疏朗的枝条叫它们特别兴奋,觉得每棵树都是它们的,每棵树都要去站一下吧。躁动的雀子令冬天少了些呆滞的感觉。
我最爱看它们呼地一声飞起的样子了,凌空腾起许多小逗点,刷地一下又全落到另一棵树上,上上下下地分占着树上的枝丫,脖子上的小脑袋一动一动的,嘴里叽叽咕咕,大概是在对脚下这棵树评头品足吧。一群麻雀会怎样议论一棵树呢?这让人多么好奇啊!
脱尽了花和叶的树木就是脱离了名称的树木,我分不清哪一棵是石榴树,哪一棵是桑树、柿树,所有的树都成了一种树。这时,鸟儿就成了点睛之笔,鸟儿飞到了哪棵树上,哪棵树就开满了花朵,结满了果实。寒枝上的一树鸟雀,是不会比五彩季节里那石榴花、桑葚或柿果逊色的!
有时候看到三两只鸟落在人行道边,闲闲的,一跳一跳的,行人匆忙的脚步并没有惊动它们,你走到跟前它也不躲。让我们感谢鸟儿的信任!一只不惧怕人的鸟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你和善的面容。
在肃杀的冬季,感谢鸟儿的不离不弃,如果没有鸟儿,冬天多么沉闷和漫长。鸟儿的翅膀搅动了冬天的空气,使它变成了一池有涟漪的活水!
我这样走过冬季
楼房壁上的爬墙虎落尽了叶子,露出一张布满灰褐色筋脉的冷脸;矮墙头上的青藤早已覆灭,荒草径上的石块倒是清晰地现身了。看吧,这就是北方冬天里的砖与石,回复了冷硬的本质。那个枝影摇曳、绿荫如盖的明媚夏天现在是梦一样遥远了。
树木已无力荫庇枝上的鸟巢。鸟儿筑在高高的树杈上的家完全暴露了,暴露在苍天底下,暴露在人们仰望的视线里,也暴露在鹰隼的视线里了吧。鸟儿们住得那么高,那么孤单,它们的巢风雨飘摇的,险象环生,让人揪心。快乐的鸟儿会抱怨着度过一个冬季吗?它们还会重复夏天里那些赞美绿荫的歌声吗?
承接过几场雪的泥土已经板结,捆住了草的千手千足。有些草真是顽强啊,至死不改颜色。是谁弄得这些草蓬头垢面的,像受了严重创伤似的一蹶不振?它们已经停止了爬行,也停止了吃喝,甚至停止呼吸了吧?虽说一棵草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除非冬天过后不再有春天,但草们这样与冬天僵持着,总是令人不畅快,感到了一个季节的窒息!
雪也许是整个冬季里最亮丽的景致了!对许多人而言,雪把寒冷和快乐一同携来。在路边,我看到雪带给一个毛孩子的快乐。他的奶奶跟人说,这孩子,十点半就出来了,不肯走,还玩不够!我一看,小毛头穿得鼓鼓囊囊的,戴棉手套的小手正笨笨拙拙地捧起一把树根下的雪,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乐着呢!银妆素裹的世界是漂亮的,可惜人很快会踏上一脚,把雪玷污了,由此我看到了雪白得脆弱。阳光映在雪上,让雪的消亡变成凄美的一幕,一粒雪会在一抹闪闪泪光中匆匆完成它对世界的最后一笑和最后一瞥,告别而去。角落里的雪则在暗暗吮吸着行人的体温,吮吸着衰草、枯枝残存的体温而走向消亡。这是我关于冬天的思绪里阴冷的一部分。
整个冬天,我呆在一间有暖气的房子里,裹着厚厚的棉衣出门,缩着脖子进屋,我想象的翅膀折断在房子的四壁间再也飞不起来。这使我想到了某些动物的蛰伏,可以比拟我此时的生活形态。然而还是有一些声音穿墙透壁而来,访问我这个蛰居的人。听啊,谁弹的钢琴?流动、跳跃,热情,活泼。我在密集的敲击声中想象一双迅捷的手,想象春潮涌动的情景。琴声一次次袭来,就在每个黄昏。我猜想是个放学回家练琴的乖孩子,我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愿意想象那是个小女孩,她稚嫩的双手居然可以在琴键上创造一个春天!她是不会知道墙壁以外有我这个听众的,她不会知道她的琴声为一个人带来了春天。我几乎想拉开门去造访这名弹琴的孩子,询问她曲子的名称,若她肯开门告诉我,则又是这个冬天里比较温暖的事情!但我忍住了,我怕我过分的好奇和冒失的举动唐突了那孩子。我只是暗暗感谢,有一个孩子选择了这个冬天来练习一支春潮涌动的曲子。于是每个黄昏,我便可以有一刻春天的感动了!最后,当琴声戛然而止,我想孩子可能是喝水去了,可能是写作业去了,我心里面那个春天的海便霎时消失了,我回到了冬季。我便知道了音乐的神奇。音乐是一种空间,音乐是一种季节,永恒的春天居住在一种音乐里,你执有音乐的钥匙,你才能打开它。
有一件如意的事情就是,当我坐在书房的窗下看书写字,太阳出来了,照临我的窗口。鸽子飞来了,隔着一层帘子栖落在我的窗台上。我喜欢那种羽翅收拢颤动空气的声音,喜欢鸽子的足尖轻轻着地的声音,喜欢它们低低的咕咕声。在冬天,这个声音与色彩一齐沉降的季节,在高高的楼房上面,能听到一些家鸽的咕咕声就很好了。帘子外的鸽子是不会知道有我存在的,也不会知道我的偷窥,更不会知道我的窃喜。我想让它们停留在窗台上的时间长一些。阳光照耀的窗台真像是一道金色的T台呢,鸽子来回走动,成了天桥娇娃了!
在寒冷冬天,鸟儿和人一样热爱着阳光。在路上,我常看见一些鸽子站在高高的杨树秃枝上沐浴暖阳。冬阳是多么容易让人沉湎,这时的鸽子已经变得懒洋洋的了,眼睛迷离着,仿佛英雄忆旧。如果它曾有过冲向蓝天的英姿,这时候也只能作为往事来回味了。
高枝上的鸟儿,和地面上的人们一样,能看到的只有春天的背影;当上一个春天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时候,下一个春天已经很近了!
(选自2007年3月《北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