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秋平
云有些凝重,风仍在刮,但少了先前的凛冽,宛若初恋女友的玉指抚着你的脸颊,有点凉,但更多的是丝丝柔情,顺着你的鬓发、肌肤、血液,一直抚到你的心窝窝里。春水自涵洞里汩汩而出,涧边新草星星点点地绿,岸柳的枝条日渐柔曼起来,在清亮的涧水上摇过来晃过去,水中一嘟噜一嘟噜黑色蝌蚪,就是它挥洒出来的水墨画吗?这画可是多了几分活泛和生气,尽管不着五彩,仍不得不让人怜爱。四野一片静寂,以至于能听见摆脱了冰雪束缚的油菜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几缕清新之气弥漫开来,那是春天的体香,若有若无,让人欣喜又让人惆怅,初恋就是这样折磨人的。
云渐渐淡远,太阳出来,油菜花便笑了。油菜花一笑,天地便豁亮起来:坡地、滩涂、拱桥边、古宅前……漫山遍野都是花的聚会。油菜花行云流水般漾动着,绢质的花瓣几乎透得过阳光。站在村庄的高处,灿黄的花浪锦缎般铺展开来,一直烂漫到目光所不及的远方。“这时母亲有些忙乱/她不明白昨天还土头土脑的丫头们/忽然就出落得如此水灵/与风说起话来搔首弄姿/芳香绊倒了大地上跑动的阳光……”风里香味稠得似蜜,像是新婚妻子的呼吸,越来越暖,越来越紧,听得见隐隐的心跳。是谁,不经意中就完成了一段曼妙的传承?这是风做的好事,这是昆虫做的好事。蜜蜂整天唱着闹着,蝴蝶不倦地舞蹈。喇叭虫也出来了,它们时而在菜花间蛰伏,时而又飞起,身上的花粉扑簌簌往下掉,在阳光下翔成一章金粉飞扬的诗篇;而它的霓裳羽衣展开时,不小心就泄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腹部,美得让人偷眼打量又闭眼怀想。香气熏人,感觉身子开始飘忽起来,人渐渐地被融化,融化成菜花下的一撮软泥,也是好的。油菜间生长着一丛丛绿油油的野葱,只要你有心,用不了多少工夫就可采得一把,择净、清洗、切断,和上鸡蛋煎炒,味道奇佳;再斟上两盏米酒,一边对饮,一边说些迷离的话,小家的气氛就出来了;朦胧灯影中,眼光顾盼流神,空气中淌着花粉的暧昧气息。在这个春夜,家里家外,保准都有好事。春天就是这样让人眷恋让人回味,油菜花将春天酿成了如胶似漆的蜜月。
日子在晴雨相间中走过,春草愈发葱茏,垂柳的枝条早已长出一对对翡翠似的翅膀。半夜蛙鼓,被突来的夜雨浇灭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夜春雨,不知摇落了多少花瓣,田垄上洒了一地金箔,恨不得拾几片去写诗作画,再寄给有情的人。油菜显得有些稀疏了,她们渐渐褪去了少女的炽热和躁动,回归到少妇的从容和淡定。此时的油菜特别的嘴馋、疯长:滋溜滋溜,听得见喝水的声音;哒哒,抽条的声音此起彼伏。农人赶着时节给油菜追肥,斗笠和蓑衣搅得田岗上烟雨飞扬;一声咳嗽,在空中回响,粉墙黛瓦的农舍便晕成一帧写意山水了。油菜苗条的腰身日渐丰腴,自下而上,花落之处开始结荚,荚子悄悄鼓胀。阿婆在田埂上行走,总要偷眼打量,就像瞅着自己日渐隆起肚皮的儿媳,右眼总会噼噼地跳——左眼跳灾,右眼跳喜——“阿弥陀佛”,阿婆心里流蜜,却从不开口道破。此时,岸柳上黄鹂的叫声水洗般清丽,和阿婆未曾道破的心曲一样动听。
的确,油菜花是乡村最美丽的花,油菜是农民最贴心的菜。布谷鸟叫了,油菜的秘密便全部暴露于天下。此时的油菜荚越结越密越结越繁,花已谢尽,羞涩全无,油菜越发慵懒、笨拙,劳作的人都在田地里算计着这一天的到来。油菜籽胚胎似的早已成型,有些早熟的小家伙竟在“胎衣”里“伸拳弄腿”了,啪啪,啪啪,荚子爆裂的声音时而在田间响起。这些日子,孩子和鸟都在歌唱,成熟的气息在田野弥漫。天暖气清,整个村子临盆般忙乱起来,二公取出镰刀,蘸水磨磨,又用手指试试锋刃,一支纸烟叼在嘴上,烟灰燃了老长,竟忘记弹去:阿婆趁着艳阳,将大肚瓦缸涮了又涮,一双老眼油亮油亮——“有福哟/阳光下劳作的人们/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快乐/耕耘播种收获/你的品质通过粗糙的双手/烁烁闪光……”如果水稻是乡村的肥臀,那么,油菜就是乡村的丰乳。用不了多久,村头的榨油坊将响起汉子的号子声和嘭嘭的撞击声,整个乡村都将笼罩在浓郁的油香里;而吮吸着菜油长大的村庄,梦中嘴角都流香。
闻声识故乡
叫卖
冬天的早晨,黑瓦上铺着一层白霜,太阳还没露脸,村子罩在很重的寒气里。
“水豆腐噢——”汉子的叫卖声自村头的橙树下响起,温润的嗓音在冷湿的空气中濡散开来,村子便有了些许鲜活的气息。
汉子挑着两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新出锅的水豆腐,水豆腐呼呼往外哈着热气。汉子将木桶搁在巷头的青石板上,就有人围过来。他用铜勺舀了四勺——妇人边打哈欠边说:“凑一点,凑一点。”汉子又轻轻舀了一角:“今天的豆腐好!”妇人满意地递过毛票。
汉子每天的收入不过两元,脸上却始终在笑,眼睛却已熬红——“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诗句是美丽的,可做起来却了无诗意:磨浆、煮汤、滤渣……哪一个工序不累人磨人?最烦的是磨石膏,一块石膏称了又磨,磨了又称,昏黄的灯光下,秤星模模糊糊,砣索在秤杆上不知要走多少个来回。最终石膏是瘦了,可夜也瘦了——瘦得露出了乳白色的晨曦。俗话说“搞酒做豆腐,充不得老师傅”,汉子也有失手的时候,豆腐或老或嫩,总让他的心忐忑不安,觉得很对不起乡亲。石膏水点准了,水豆腐能立起筷子,他石膏一样沉甸的心才肯放下。
“信知磨砺出精神,宵旰勤劳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这是我很多年后读到的一首写豆腐的诗篇,从诗中我终于悟出:卖水豆腐的汉子,其实在卖“自己”,推销自己“一生知己属贫人”的诚信……太阳出来了,霜在渐渐融化,“水豆腐噢——”,整个村子都笼在水豆腐淡淡的暖香里。
寻物
月光出来了,是一弯清冷的镰月,冬夜的村子很静,偶尔有脚步声,在空巷中传得很远。
“哪个远远近近咯,捡到了只把麻鸡婆么——捡到了请把还给我,我不会要你白捡里咯,我会拿得子(子:鸡蛋)来你吃。”有走失了鸡的女人,在巷中呼唤,她通过声音这粒精致的“石子”,在平静如水的村子里激起一圈圈美丽的涟漪。
女人或许累了,她的嗓音略显吃力,但不失温婉,她不是一味地吼,而是辅以民间唱腔,将这张干巴巴的“寻物启事”拨弄得鲜活起来、动人起来,不经意中就触动了你最柔软的部分,让你变得纯净透明。
这个寻物的乡村女人也许没念过书吧,但她却知道用“请”,而且“我会拿得子来你吃”——我猜想她是个温和厚道的人!她本是个神闲气定的人,生儿育女之余喜欢喂养些小东西,小东西也爱围着她撒娇,她有闲时就切一把菜末,扬花般撒给它们,看它们欢呵闹呵,心里涌起阵阵蜜意,她是将小小动物当儿女一样细心侍候的。现在她的一个“女儿”丢了,她怎能不出来寻找?怎能不把这则“寻物启事”打理得光鲜可人一些?
乡村的夜晚,常有如此声情并茂的“演出”,清幽、安详的氛围经它点染,一派民间诗意,让人觉得久居清苦的乡村也是值得的。长大后我在书中看到“如歌的行板”这一句,我觉得用它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的了。那旋律的确很美,迷惘中透出空灵,期望中不失旷达,起承转合抑扬顿挫都是如此熨帖柔和,真正的小夜曲,可惜我没有记谱的本事。空巷中,脚步在前行,呼唤在继续,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醒后我就在想:那个走失了麻鸡婆的女人,或许已经找到了她的“女儿”了吧?
(选自2007年第7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