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沉进江水,天地幽暗。有艘帆船从幽暗中飘来,顺着晚风。船飘到渡口,那些船夫看见了我,站起来吆喝、嬉闹。我还听到有一个船夫唱起了情歌。船漂离渡口,那些吆喝、嬉闹、情歌,不一会儿就被幽暗淹没。我望见幽暗中的白帆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江上。江岸空前的静寂。在江边行走,常常会遇到一些过往的船只。下游的终点是宜宾,从宜宾上去,就很遥远了,沿着金沙江,那些船只翻山越岭,目的地有可能是安边、屏山、云南的某一个边镇。越往上走越艰险、荒凉、寂寞。在江边行走,遇到顺流而下的船只,那些站在轻舟上的船夫,看见女人,就要禁不住地吆喝,喊一些下流话,粗糙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和痛快。那时我们都认定船夫很坏,是些二流子。我母亲也这样认定。直到多年以后,在岁月中不断地回忆已经远离了我的江,远离了我的渡口,远离了我视野的帆船,我才真正弄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一看到女人就兴奋、激动,就要吆喝、喊下流话。那都是因为饥渴和寂寞。逆着一条崎岖曲折的大江在山野穿行,不知要在寂寞地带行走多久,也许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回来时坐在轻舟上,离家离码头越来越近,他们怎么不兴奋、激动。看见女人,他们就禁不住要释放多日在荒凉里憋闷已久的寂寞和孤独。在江风里对着一个女人的影子调情,对于那些船夫,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快乐!上去时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雅兴,他们要走的路程还很遥远,跋涉刚刚开始。他们的双肩要拉着船在崎岖的山路逆流而上。他们对江岸上的女人没有兴趣。
江岸一片寂静。夜色笼罩。
离开渡口,沿着石梯爬上山坡。在一棵茂密的黄葛树下,我坐了很久。江水在山脚流淌,除了对岸工业区的灯火,我什么也看不见。
黑夜模糊了我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我和一个远方的男人相爱了。
为什么我的爱情总在遥远的地方,这似乎注定了我一生爱情的渺茫、飘忽、空落。我明白隔着千山万水的微妙和隐秘,还是在时间的长河里遥望,等待,就像曾经站立江边眺望对岸的男孩。我不想活得太透彻。我和他相爱着,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茫茫岁月,隔着日月星辰。几年之中,我们写了很多信,全是缠绵悱恻的情书,一次次约定着幽会的时间、地点,又一次次的没有实现。到了我们约定好的日子,不是他无法脱身,就是我走不了。而我们,都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幽会。尤其是我,不想在居住多年的城市与一个和我相爱多年的情人相会。生活的琐碎会磨损等待已久的激情,渴望已久的浪漫会在熟悉的街道淡漠。我们就这样隔着时空相爱。在流逝的长河里洗濯满脸的风霜。终于有一天,我们都有了时间和自由,踏上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爱。对我的疼爱和怜惜说明了一切。那些用灵魂写就的情书也说明了一切。但我明白,那样的爱是有保留的。那样的保留不是因为他不爱我,是因为他必须有所保留。只有在一座陌生城市,当我们千里迢迢幽会时,他才没有保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但,那是短暂的。那样的短暂让我们深刻地体验到了时光如箭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他说那些信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写的,在他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在一盏灯光下铺开干净的稿笺纸,内心就涌出激情和快乐。他的信真是写得一丝不苟,从头至尾没有涂改的地方,仿佛是一气呵成,又仿佛是酝酿已久。他就那样在深夜在纸上和我交谈,温柔、缠绵、热烈。灯光下,总是看到我在南方月夜下的身影,还有我的笑颜。那些年,劳作之后给我写信,是他最大的乐趣。在灯光在星空下,在静谧的黑夜,我们共同享受着那样的乐趣。
我给他回信,不完全是深夜。有时是在早上,晨曦升起的时候,我铺开稿纸。有时可能是黄昏,一抹残阳融进云层。我在越来越黯淡的书桌上书写,直到夜幕降临,拧开灯光,还在书写。我的快乐建立在纸和字的虚无上,建立在夜与日的漂逝中。重重黑暗,重重浓雾,将我包裹。望不见远方的灯火。
我们约定好了下一次幽会的时间、地点。
他说,很快又会在一起了,不会再隔那么长了。
回去后,他写来的情书更加热烈、缠绵。并亲自下厨,做一种他们那里特有的食物寄来。在那座陌生城市我们吃了一样食物,那是他小时候喜欢但不是能经常吃到的。他买了两碗,我们就站在街檐下吃。他说一点都不正宗。我也觉得难吃。没吃完,我们就走了。回去,他就用快件寄来了他亲手捣鼓的食物,说是要我尝尝正宗的。打开邮件,我就闻到了香味。满屋飘香。那里面有核桃、芝麻、麦面等。核桃和芝麻都是他磨成粉的。我知道做这些东西很麻烦,还千里迢迢寄来,就更麻烦了。他说为我捣鼓这些东西是一种乐趣。我从那包邮件里尝到并享受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幸福。
那是在电话和网络还没有普及的年代。
后来有了电话,我们都不写信了。
再后来有了网络,我们有了各自的邮箱和QQ,但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知道对方在线,也不愿打招呼。就是打声招呼,说是有事,就急忙隐身。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隐身中制造飘渺的希望。或是飘渺的虚无。尽管那些情书和邮件是实实在在的,也越来越虚无。
我在虚无里走着,穿过岁月的河流。穿过莽莽森林、草地……我们,早就不写信了,而且通话也越来越少。仅仅有激情是不够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的爱?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的牵挂?是不是我想一生一世对他好的人?我明白自己面对的虚无和飘渺!再给他电话,是因为我是个念旧的人,记得他对我的爱和怜惜,并珍惜那些岁月。我的心境,有些不一样了。不一样了。这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虚无。我也知道他的心境,从来就知道,但我不说。没有永恒,他也没想着要永恒!尤其是爱情,变迁得更快。我深切地明白他的保留,并为此忧伤,但我从来不去企求什么。从一个孤独的女孩长成一个孤独的女人,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个人撑着、顶着,从来不去企求什么。尤其是对我有保留有企图的人。
我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样!或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通话时,我们都很平淡。他甚至打两句官腔,比如,结束通话,他会说:“今天就到这里。”像是在主持一个什么会议!
他将去另一座陌生城市,待的时间很长。这就是他说的很快又会在一起,是我们约定好了的。
我迟迟没有动身,他也不是很强烈。
那个地方很遥远,遥远得足以让我望酸颈项。我的爱情,总是在遥远的地方。我一生的爱情,都在远方。我已经没有了遥望的姿态和力量。那个地方,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飘渺,太虚无。浩淼的江河。千山屏障。迷雾重重。欲要上路,不知道怎么走?我陷入了李白曾经遭遇的困境“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也面临着《诗经?国风?汉广》里那个青年男人的绝境:“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找不到那一只渡江的舟。
就像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少女,去江边会一个约我的男孩,江上没有一只渡江的舟。伫立江岸,我望不见对岸的灯火,也望不见那个男孩。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樱桃和芭蕉的美丽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心境淡泊、宁静的人可能才懂得她们。樱桃那红红的果,芭蕉那宽大、碧绿的叶,极有神韵。樱桃是人们在度过漫漫寒冬后最先品尝到的鲜果。寒冷中孕育的樱桃,如此的妖艳、明丽。樱桃挂在树上,不摘为好,绿叶中的点滴红韵,尽显风流。鸟喜欢拜访红亮的樱桃,站在树桠上,将樱桃血一样的汁啄尽。最美的是白头翁,红绿丛中一头白。樱桃摘下洗净放入一只青花瓷盘,水晶一样的晶莹玲珑,闪烁着物的光华。这光华来自尘土,却没有沾染上世俗的尘埃。青花瓷器里的红樱桃更适合观赏,这样艳美的鲜果是不忍心把她放进嘴的,是对美的糟蹋。樱桃泡进酒,又是另一种美丽。
年轻时住单身宿舍,窗口对着山坡的一壁悬崖。悬崖上有草有树,无声无息经历着春夏秋冬。草是野草,树是风吹落的种子在崖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桃树、枣树,有一棵就是樱桃。桃花每年在悬崖上开得灿烂,守望着一方幽静,如火如荼绚丽一生,然后悄无声息凋谢。每次看着桃花开放、凋谢,为她惋惜那一季的灿烂,除了我偶尔站在窗口欣赏,恐怕没有多少人能看到她的美丽。她空对幽谷!桃花不管那么多,到了季节,轰轰烈烈绽放,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枣树和樱桃也是那样,她们的果实落进山崖,没有人能够享受。有时看着成熟了的樱桃和枣,感叹她们长错了地方,那么好的果实在风中一天天落尽。但她们从来不耽误每一个季节。
住单身宿舍的日子并不是不堪回首。暗淡的走廊,蜂窝煤炉,公用厨房公用厕所,洗澡没有热水器。现在想起不知怎么度过的,还在那样的环境里谈情说爱,结婚生子。如今居住在一个还算满意的环境里,却常常回首山崖上的野草、桃花、枣树,樱桃。那样的日子里有那些美丽的草木相伴,是生活的另一种馈赠。她们在我杂乱、疲惫的日子里滋养了我心灵的眼睛。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人站在窗口看花开花落,看红樱桃落进泥土?那些花是照常开,果是照常结的,不管有没有人关注,她们都不放弃每一个季节。
那时看着樱桃红了,想着山崖上如果有一株芭蕉就完美了。
芭蕉的美是她的叶子。阔大挺拔是芭蕉的天性,疏朗俊俏是芭蕉的风韵。雨打芭蕉的意境空蒙而有诗意。露珠滚动叶片上,一池的清澈和碧绿。细雨无声滋润的,是芭蕉的碧,像一个女人的心灵被文字和思想滋润。雨打芭蕉的夜晚是多梦的,那是怀春的少女。母亲种下的一株芭蕉长成了一丛,占去了竹林边的一方地。隔着土墙在床上听淅沥的雨声,幻想着心中的白马王子,那时渴望爱情却不懂得爱情,后来才知道爱有多不容易。今年见到父亲,问他家里的芭蕉,他说砍掉了!砍掉了!别的人家栽的芭蕉不知砍掉没有?他们是喜欢芭蕉的,就像他们喜欢在屋前栽上美人蕉,屋后栽上簧竹。
今年夏天绵阳的雨水多,让我见证了芭蕉的随遇而安,见证了芭蕉强大的生命力。
院子里的草地上种了麦冬,过路时常常看到几株芭蕉从湿土里冒出来,蜷曲的嫩绿一夜就蹿一尺多高,在矮小的麦冬里不同凡响。再过一夜,芭蕉就会在月光下舒展。我等待着,等待着麦冬地里的芭蕉长高长大长成林。在钢筋水泥的空间,有一片芭蕉林是美丽的。可惜那些蜷曲的芭蕉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管理麦冬的人斩掉。再从路边走过,地里只有麦冬没有了芭蕉。隔两天,被斩掉的芭蕉又从土里冒出来,特别是在下了雨的夜晚,它们生长的速度之快,但每次都避免不了毁灭的命运。就这样反反复复,芭蕉在夏天不知遭受了多少次毁灭,但它一样的要破土而出,要生长。麦冬地里不能有几株芭蕉?如果不是因为麦冬的妨碍,芭蕉可能早就被连根拔掉。后山的农家小院里,一户人家却特地在围墙的门外种下芭蕉,又在院坝里种了芭蕉,早晨和黄昏散步,从房前走过,看着院里院外的芭蕉,就羡慕这一家人。能种芭蕉的人家一定是很有情趣的,种下两株芭蕉就更不一样了!看来乡户人家比城市人更懂得生活,更懂得每一株植物的妙趣。
梦想着有一个自己的园子,种一些喜欢的草木,樱桃李子芭蕉竹都是不可缺少的。等到老了,在园子里放上一张躺椅,泡上一杯清茶,翻开一本好书,或是什么都不做,只在园子里坐着,看樱桃红了,芭蕉绿了。
幻想着的时候,便想起前些日子,父亲刚从云南老家回宜宾,又从宜宾来到绵阳,我陪他出去玩,走在一座山坡上,看见一座农家的门前有两丛高大茂密的芭蕉。一个老人,坐在芭蕉下喝茶、吃烤红苕。我闻到了芭蕉叶的清香,也闻到了清茶和红苕的清香。
(选自2007年9月《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