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沉醉在时光的黑夜
好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杜拉为什么喜欢酗酒,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交给酒精。
女人,有时是需要用酒精拯救自己的。可能只有酒精,才是拯救自己的惟一。杜拉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个爱酒的妇人,变成一个酒鬼,那些和她相爱的男人,一个个都不能拯救她。杜拉沉浸在酒精中,找寻生命的慰藉。她的那些诗一样的文字,简直就是爱和酒精催化出来的。我不知道杜拉更喜欢哪一样,似乎迷恋酒精胜过了迷恋爱情。酒精可能比爱情更可靠、实在一些,它毕竟是闻得到看得见的东西。有时想象杜拉烂醉如泥的样子,想象她的醉态。这个时候的杜拉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美丽,是不是酒精和写作摧毁了她的容颜?还是别的什么?青春被掏空了!而且需要酒精支撑下去。但杜拉毕竟是杜拉,杜拉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酒鬼,青春被掏空了,还有沉甸甸的灵魂。对杜拉来说,沉甸甸的灵魂比美丽的容颜更重要。所以杜拉不在乎,她说她是个写作的女人,不用像别的女人去打扮。中年以后的杜拉,比年轻的时候更具魅力,我们可以从她的文字里感受到。沉甸甸的灵魂以及心路历程都在她书写的文字里,那些充满魅力的叙述就是杜拉灵魂和精神的再现。我更喜欢容颜被摧毁的杜拉,灵魂的深度和深邃是美丽的外貌不可企及的。是不是爱情和酒精成就了杜拉?这只是我的想当然。《情人》、《副领事》,以及那些杜拉式的叙述,都是被酒精浸泡后产生的。杜拉没有了美丽的容颜并不重要,有她自己的灵魂和书写就够了,这才是杜拉骨子里的,是杜拉内在的魅力。
女人,是不是要在酒精里泡一次,才能获得新生?让精神升华或是沉入黑暗?
有时,我也想像杜拉一样醉酒,我没有醉过,但我渴望一次不省人事的烂醉如泥。这样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在酒精面前,我不是一个勇敢者,喝上几口,就开始退缩,承受不了酒精的刺激,那样的冲击让我的喉咙和心脏火烧火燎,不是在享受美酒的甘醇,而是在吞咽苦药。喝酒喝出苦味,恐怕只有我这样的懦弱者。看过别人是怎样喝酒,一杯接一杯像喝白开水,酒浆进入他们的喉咙和心田是甘甜的。令我很是羡慕。不是勇敢者,不等于滴酒不沾,我爱酒又怕酒,有时也喜欢喝上两口。本来是要一醉方休,是要在醉中忘却一切,却抵挡不了酒精的热烈,等不到醉,就自动下场。我的喝酒,只是一种浅酌,或者说只是浅尝。
浅酌或是浅尝,有时也是一种需要。在酒精中寻找感觉,有一点微醺就够了,这样的状态可能比醉了还好。这种时候通常在黑夜,需要用酒精慰藉一下灵魂,或驱散一些颓废。昏黄的灯光下,人和酒合为一体,感觉自己像一只精灵,张开翅膀在黑夜飞翔。这是酒的力量。
酒是有力量的。
有时觉得酒就是力的化身,它凝练了那么多的人间精华。
天地日月的气息,五谷杂粮的敦实,都凝练成了透明、醇香、有冲击力的酒。还有男人的力量。酒坊里那些淌着汗的男人,那些粗糙、壮实、肌肉发达的男人,那些一口气能喝下一海碗烧酒的男人,看着他们在热气腾腾雾气腾腾的酒坊里的阳刚。五谷在他们的阳刚下发酵,在时光的暗夜催化成酒。酒,渗透了男人的力量。还有女人的柔韧。郎酒,是要女人踩曲的,像舞蹈一样。这酒,就这样吸收了天地日月五谷杂粮男人女人的精华和力量。
有时,在黑夜喝上两口,要寻找的就是酒的力量。继续下去的力量。
我们需要一种力量支撑。
这样的年龄已经是欲说还休,不再想表达什么,尤其是爱情。面对爱情,成了一个失语者,所有的悲苦、忧伤、痛楚、思念、惆怅、愿望都不能叙述,哪怕他(她)就在你的面前,知道他对你的好和爱。这样的年龄已经没有了抒情,像一壶陈年老酒,独自在黑暗在幽深曲折的内心慢慢咀嚼、感悟。所以,他多次留言,或是说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我也是无话可说。
欲说还休!
还是——欲——说——还——休!
相爱这么多年,突然体会到他并不理解你的内心,更多的可能是对肉体的幻想。
他并不了解、懂得一个女人。
再一次感受到爱情的虚无缥缈,触摸不定。
什么都可以言说,唯有爱情不可言说。尤其是面对爱的人。
在这样虚无的夜晚,在不可言说的夜晚,我躺在一处幽暗的角落,让黑暗笼罩、覆盖、包裹自己。让整个人不停地往下沉,往一个黑洞里沉,然后又从那个黑洞里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向有阳光雨露的窗口,便有了灵魂一样的文字。那些文字就是黑暗通向黎明的窗口,是灵魂的出口。这就是文学。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让自己往黑洞里沉,再慢慢地从黑洞里爬上来。杜拉可能也是这样,她肯定也无数次往黑洞里沉,又从黑洞爬上来。杜拉醉酒时把自己沉沦在幽深的黑洞里,酒醒,她就开始打捞那些落在黑洞里的文字,让文字打开那扇黑暗的窗口。这就是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我们不是杜拉。
尽管听有的人说某某作家的写作像杜拉,是中国的杜拉,却不是杜拉。杜拉只有一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杜拉,不可能有第二个杜拉。我们可以像杜拉一样醉酒,在黑洞里打捞文字,但我们毕竟不是杜拉。我们甚至可以像杜拉一样在60岁以后再获得爱情,这是每个人渴望的。60岁以后获得一次年轻的爱情、火热的爱情、缠绵的爱情。但安德列?扬也只有一个,这个杜拉的崇拜者,愿意用他年轻的身体去拥抱杜拉枯萎的身体。他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和她一起散步聊天,和她一起喝酒吃饭,甚至到了最后时刻,在医院守候在杜拉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直到杜拉生命的最后,他才悄悄离去。他拥抱的不仅仅是杜拉的身体,更多的是杜拉的灵魂,黑洞里的灵魂。这是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令多少女人向往、渴望的爱情故事。这是杜拉的爱情,仿佛神话一样,但它不是神话。只有杜拉才创造出这样的爱情神话,她属于杜拉一个人。就像她在70岁创造出《情人》。
我们不是杜拉,但我们渴望一次杜拉式的爱情。
女人,不管她多老,都需要爱情滋润。
杜拉喝酒是不是常常在黑夜?
喝酒在黑夜比较好,独酌比较好,就像在乡村散步需要孤独一样。不要下酒菜,几颗花生米就够了。醉,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状态,其实是微醺,身体朦朦胧胧,思想也朦朦胧胧,骨子里却是清晰、流畅的。像杜拉一样醉酒也只是一种想象,我们要触摸的是杜拉的文字和情感,是杜拉的灵魂,不是杜拉身体里的酒精。杜拉喝下的酒精发酵后,在黑夜,变成了珍珠。我们不是杜拉,如果像她一样酗酒,我们身体里的酒精可能会转变成一堆垃圾。所以,微醺最好,浅酌最好,似醉非醉的状态最好。
偶尔的,在黑夜浅酌,比听情话更好。尽管那些情话里全是爱情,终究是要被风吹散,淹没在黑夜。
我们毕竟不是杜拉。
——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杜拉这样说。
酒是时光发酵、酿造的。沉醉在时光的黑夜,然后,在黑洞里打捞文字,又从那个黑洞慢慢往上爬,直到黎明的窗口。
那些从黑洞里打捞的文字,它们像星光一样,点燃一个女人的灵魂,照亮一个女人的生命。
那一只渡江的舟
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那时我还年轻,还是个少女,端午节,一个男孩托人给了我一张纸条,要我黄昏去江边和他约会,他说他在对岸等我。
那个端午节的早晨,我领着妹妹去坡上和水边扯了菖蒲和艾,一半熬水洗澡,一半挂在堂屋的大门上。中午,我吃了很多粽子,糯米和黄糖把我的胃填得满满的,以至让我想不起那个在江边等我的男孩是谁?他为什么要在江边等我?还找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悄悄塞给我纸条。吃完粽子,我就背上背篼去屋后边的竹林等待黄昏。我对母亲说是去找猪草,那天下午其实什么也没做,一个人坐在幽静的竹林里,冥想那个在江边约我的男孩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不到岸这边来,要我渡江过去见他?
太阳偏西,我就从竹林回到房屋,换了干净的衣裳,梳了头发,两个马尾上还系了两根粉红色绸缎的蝴蝶结,是那个年代时尚的头饰。出门时,我捡了几个粽子,去地边的一棵老李子树上摘了李子。我想那个在江边等我的男孩一定饿了,这些东西可以给他充饥。
沿着一条石板路,我走到了锅巴溪渡口。
五月的太阳向着西天的山脊移动,照着我娇小的身体。我走过农舍、树林、池塘、水田,翻越一座又一座覆盖着庄稼的山坡。渴了,就去井边捧几口水喝。石板路蜿蜒曲折,起伏漫长,一直通向我要去的锅巴溪渡口。
从山坡下到江边,我没有看到停放在江边的小舟。天色暗淡下来,灰蒙蒙罩着黄昏。江上起了一层雾气,看不清对岸的景色,不知道那个男孩在没有?他说他在对岸等我,可我没有渡江的舟。那只舟哪里去了?半年前,江边还摆放着一只木舟,过江的人往坡上喊一声,撑船的人就会慢悠悠从一片竹林出来,摇着桨把人渡过去。我茫然四顾望遍了江岸,也没望见那只渡江的舟!焦急地对着坡上喊“要过河”,喊了几声,一个中年男人才出现在半坡的竹林下,告诉我船被大水冲走了,要我从上游过。我知道上游有好几里,还得绕道而行,江岸的悬崖峭壁阻挡了去上游的捷径。天色越来越暗,飘起了细雨,要去上游过江太晚了!
那个男孩是谁?他一定焦急地等待着我。江上雨雾蒙蒙,我看不清对岸的景色。雨大起来,江上有了密集的雨声。雨滴落江上溅起水窝,满江都是雨,随着江水流逝。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想看看在江边等我的男孩是谁?我在夜幕下被雨水淋成了一个水人儿。夜色朦胧。江上一片暗淡,只听得见雨落江水的清脆声。淋着夜雨回家,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下。母亲为我打开大门时,问我去了哪里?我说玩去了。母亲说锅里有艾水,洗个澡吧。母亲说完进了她的睡房。
我摸摸柴锅里的水,还是热的。灶里埋着火星,水才保持了温度。是母亲做的。我把锅里的水全部舀进洗澡盆,脱光衣裳坐进去。那是一只圆形的木质澡盆,是母亲的嫁妆。我蜷曲着双腿,把艾水往上半身浇。木质和草药味侵袭着我的身体,黯淡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胸膛上的两只乳房,像带露的春笋。我知道自己快要成长为一个大人了,身体已经呈现出女人的特征。一些渴念随着我的身体一起萌芽。我想起那个约我在江边见面的男孩,他的渴念也在随着身体一起萌芽吗?他,到底是谁?我在夜雨里寻找着一只渡江的舟时,他是不是还在对岸等我?
从澡盆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我又去炭锅里拣了几个粽子吃。粽子是昨天晚上母亲熬夜包的,炭火煮了一个晚上,放在大铁锅里,凉水泡着,这样不易变质。剥粽子时,才发现自己很饿,出门时带给男孩的粽子、李子,被雨淋透,我竟然忘了吃掉。
第二天,我又去了江边。昨天被雨雾阻挡,又没有一只渡江的舟,今天依然不能过江,或许能望见那个男孩。他究竟是谁?想今天黄昏他还会在对岸等我。
夕阳落在江上,清风徐徐中,银淬的波光渐渐熄灭。天空、丘陵、江水沉静下来。我站在黄昏的沙滩上,翘首远望。对岸一片静寂,没有一个人影。那个男孩今天没来,他是不是以为我失约了?他不知道昨天我在江边站了很久,等待着一只渡江的舟,雨雾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站立黄昏翘首远望,只望见对岸林立的高楼和高楼上的烟囱。这边和那边是两个不同的天地。这边是农耕社会,那边是工业区。我没有望见灰色高楼下有一个男孩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