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才
1958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屋檐下的冰棱由粗到细结了一米多长,一根根、一排排,夸张着压根儿未有的严冬的气氛。
石佛小镇南头靠河的一个院落里,一个孩子的啼哭使这个冬天的早晨更加肃杀一派。那个哭声十分的尖锐,并且十分的紧迫,歇斯底里那种,极具穿透力,使得半个镇子都不舒服,都受不了而焦躁不安,都殷切盼望哭声能戛然而止,至少渐哭渐弱。
这个刻骨铭心于石佛镇老一辈人的1958年隆冬的啼哭的制造者或拥有者,就是我哥,当时,他只有十个月大。我母亲一大早就上班走了,我祖母解开祆子的大襟,把我哥紧紧抱在盛满温暖的怀里,可是,我哥一声紧似一声尖锐的内容模糊的呐喊声丝毫不减,像锋利的刀子划拉着小镇的天空。
于是,我祖母向我曾祖母投诉:“两条棉裤都尿湿了,一直没有晴天,孩子得慌,咋不闹呢?跟他爷、他爹都说了,让买点碎炭回来,就是不理。”
在我祖母一声长长的叹息中,我的曾祖母腾地站了起来,迈开小脚,一崴一崴地走出院子,走向大街。我的祖母试图劝阻,曾祖母恨恨地说,“我去找这两个浑人。”
她先去供销社找我的父亲。镇南到镇中并不很远。但街面是青石板铺的,人行车辗,高洼不平,上面结满了冰,很难走。曾祖母全然不顾,高一脚低一脚直扑我父亲上班的地方。
我年轻英俊已是股长的父亲正在指挥一批人下分木炭,蛮大的院子荡漾着他踌躇满志的气息。曾祖母站在远处一直等着我父亲把事情交代完,才走向前去。父亲吓了一跳。还没等他问缘由,曾祖母就三言两语把我哥被冻的哭声冲天叙述个明白。“小猫小狗也要有人心疼啊!买点炭渣子也行,让孩子穿个干暖。”
父亲连忙摇头:“不行。”曾祖母好像不认识面前的孙子,打量他好一阵子,突然,她疾步走向堆炭的地方,弯下腰用手将散落的炭渣收拢起来,连忙装进了胸前的大口袋。
我父亲惊呆了,他又羞又恼,满脸涨红,上前掰掉我曾祖母紧紧捂在大口袋上的手,翻开口袋,倒掉了所有的炭渣,大声呵斥道:“这像什么样子?!”
曾祖母的眼眶涌满了泪水,她嘴唇颤抖着,却再没说出什么,转过身一崴一崴地走了,我父亲撵上去想搀扶她,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我曾祖母满怀悲伤的心情,跌跌撞撞穿过西巷,扑向镇西的公社。此时,天空抛撒起碎雪。
很多人很惊奇:1958年冬天,一个80多岁的小脚老太太穿梭在被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的小镇上,竟没被摔倒。以至于多少年后,当年的目击者还是没闹明白。
我祖父对我曾祖母的突然出现在面前大感意外,半晌不知说啥好,曾祖母倒是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想方设法弄点烤的,让孩子穿个干暖。不能吃上皇粮就顾不上老的,不顾小的,啥世道也得讲这个理。”
我祖父生前在我的面前几乎从未提及过他的母亲,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是我当时年龄尚小,祖父无意施教,直到我95岁的祖母前不久不经意地又一次情不由衷地赞许我曾祖母时,我才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那个残酷的冬天,并没因为我哥不屈不挠的抗争就陡升温度,石佛小镇也并没有因为我哥尖锐的哭声真的就一塌糊涂了。没有,一点也没有,原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的家人,主要是曾祖母显然有了一些不同于往常的表现。这天中午,曾祖母望眼欲穿,期盼着她的儿子她的孙子下班回来时最好都能捎回一些用于取暖,主要用于烘干我哥尿湿的棉衣、棉垫、尿布之类的木炭、炭渣,甚至树根等什么。结果,我祖父什么都没带回,我父亲也什么都没带回。就在我祖父指出我曾祖母不应该在工作时间去干扰他们时,我的曾祖母扬起手掌狠狠地向她的儿子脸上打去,“啪”……屋外,开始飘起雪花,小镇笼罩在更深刻的冬意中。
中午饭吃得特别沉闷,我哥也不哭了,一方面,嗓子被哭叫哑了,另一方面,母亲的乳汁肯定减缓了潮湿棉衣对他折磨所带来的痛苦。我父亲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埋头吃饭,可能同时思忖着往日善待他人、和蔼可亲的奶奶今天怎么这般?我祖父几乎没有吃饭,直瞅着一碗饭发愣。我祖母坐在我曾祖母的床边,轻声安慰她的婆婆。
正是从这天中午起,我曾祖母就再也没有张开嘴,既没吃饭,也没喝水,也没说话,直到七天后的傍晚,她永远地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
曾祖母原本是个慈祥、端庄的老太太,去世时的面容却并非平时睡眠时的安详,忧虑明显地写在了脸上。以至于为她净身的亲戚反复琢磨:这老太太行了一辈子善,操了一辈子心,临走了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呢?
1958年的冬天很漫长,仿佛无边无际。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不声不响,不停不歇,压得小镇喘不过气来。在我曾祖母去世的前一天,她下床做了一件事,很从容。当时,她无声地推开了所有的人,把门关上,她将床上取暖的稻草铺到了堂屋右边靠墙的地上。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是为即将亡故的人搭地铺。
“你的老太奶能料事。”我祖母曾远不止一次夸她的婆婆,“那天她从公社回来,她嘴里老絮叨,说病了病了,我问她谁病了,她说这个世道得病了,往后要小心过日子。”
果真。尤其我祖母向我讲了稍后的一件事,更让我对我的曾祖母肃然起敬。
曾祖母安葬后,祖父、父亲、母亲都上班了,祖母打扫屋内屋外,当清理收拾堂屋右边靠墙的地面时,奇迹出现了:两个吊针用瓶的嘴子暴露了出来,祖母心一惊,找来铲子挖去瓶边的土,取出一看,是两满瓶黄澄澄香喷喷的小磨芝麻油,瓶子下面还有一个包裹,里面是30块银元。我的祖母顿时热泪盈眶。
我祖母把我的曾祖母最后留藏给她的东西又藏了起来,并守口如瓶至第二年秋天,像什么都没有遇见一样。为什么没有声张呢?祖母说:“你老太奶托梦了,那是度灾荒的,要藏好。”
1959年,正是凭着我曾祖母1958年冬天的收藏,才使我当时的10口家人在天大的饥荒中得以安然无恙。说来也怪,我哥也再没有出现过刀子般尖锐的哭叫。
(选自胡亚才散文集《春天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