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绶青
我对宣纸情有独钟。
正宗的宣纸产于安徽泾县,以青檀、沙田稻草和杨藤汁为原料。据说,从原料加工到成品,需经十八道工序,一百多道操作,历时一年时间,比人的“十月怀胎”周期还长,而且沿用的是传统手工工艺,很有些神秘色彩。我老早就想去看看,一饱眼福。也算是缘分吧,人民文学杂志社组团前去采风,圆了我的好梦。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我们一行人由泾县的桃花潭宾馆乘车,来到中国宣纸集团公司的所在地——乌溪。这里是一片幽静的山谷平原,是绿色的一统天下。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适宜的温度,湿度,为青檀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环境。你看,满山遍野的青檀树舒枝展叶,随风摇曳,好像正在演出大型群舞;乌溪水清冽甘纯,淙淙流淌,不用说也是在低吟伴唱。人说好山好水出好纸,是这一方山水滋养了宣纸文化,宣纸文化也鲜活了这里的山姿水容,使它名扬天下。
说话间,走进了作业现场,第一道工序映入眼帘:工人们正在水槽旁边捞檀枝、剥檀皮,取其纤维,准备去蒸煮、舂碎、晒摊。他们各司其职,循序而进,默默地而又快捷地操作着,对客人的到来似乎完全视而不见,那样的不动声色,本本真真,丝毫没有做秀之嫌,让人看上去很随和,很亲切,这是给我的第一印象。之后,我们步入佳境,仔细看了舂料、和浆、捞纸、揭纸、烘干、裁边直至成品的各个作坊和工序、每个环节的流程和操作,无不对工人师傅们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和娴熟又精湛的技艺所折服。他们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却不事张扬;他们人人都身怀绝技,却不求闻达。如今,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月已远离我们而去,那么,他们究竟保持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呢?从他们那“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神态和言行上,就不难看出他们所秉承的古朴的传统之“道”和潜在于心于骨的文化底蕴。
这引发了我一些联想。我曾参观过一些知名笔厂、砚厂、玉雕厂和刺绣厂,怎么举凡顶尖级的珍品、极品,或者说“镇厂之宝”都是手工工艺制作的呢?我执拗地认为:在艺术领域里,机器永远取代不了双手。就像影视再发达取代不了绘画,印务再先进取代不了书法一样。为什么?因为人有“灵气”,人有“悟性”,人有“情操”。不信,请看捞纸。
捞纸是制作宣纸的核心技艺和关键工序。如果说,捞纸作坊是宣纸“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产房的话,那么驾帘的师傅是助产士,掌帘的师傅就是接生医了。你看,二位师傅赤手赤足站在砖地上,共驾着一具用苦竹精编的帘床:跨步,从浆池中捞纸;荡帘,让纸浆吸附于帘上,让清汤疾迅流滤归槽;弓腰,把湿纸准确无误、不差分毫地扣在既定尺寸的车板上,摞成厚厚的一沓,再去挤压,揭成一页页纸膜,再去烘干。就这样看似寻寻常常,循环往复的跨步、荡帘、弓腰“三部(步)曲”,学问可大了去了。就说荡帘吧,不是“抖”,更不是“晃”。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缓荡则迟,急荡则楹,稍一仄斜则厚薄不匀,整套动作要不偏不倚,又平又稳在一刹那时间完成,谈何容易呀。捞纸作坊,就是他们的方丈舞台。常言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二人的手、眼、身、法、步,配合之默契,动作之和谐,举重若轻,驾轻就熟之素养,真令人叹为观止;他们肢体语言之丰富优雅,内心世界之高远深邃,那更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了。
看着捞纸师傅因长时间地浸泡而胀红的双手,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戴副手套呢?”回答说:“戴手套影响手感。”好一个“手感”二字,这二字掷地有声,不禁使我的心头一颤,肃然起敬。“手感”是什么?手感就是灵气和悟性,只有心心相印才能手通。手感来自心感,心感出自责任感,责任感则源于忧患意识。怕影响手感,就是唯恐手感失灵,唯恐捞纸动作不到位,唯恐宣纸出瑕疵……也就是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的忧患意识。可以猜测到,他们秘而不宣的是怕“手套”影响和改变纸浆的成分。一旦纸浆起了质变,哪怕是微小的变化,就会影响到宣纸的质量和寿命,影响红星牌宣纸这“中华老字号”的声誉。这就是忧患意识。所以他们宁愿泡肿双手,也任劳任怨,在所不惜。他们像伺弄婴儿一样伺弄着宣纸,彼此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宣纸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难分难舍了。爱护它,维系它,善待它,已经超越了他们所恪守的行为规范,升华为光彩照人的道德情操了。这不正是我寻觅的“宝”中之“宝”吗?无怪乎,我听说国画泰斗李可染老前辈一九七八年来厂参观时,曾深深地给捞纸工人师傅鞠了三鞠躬呢,他们当之无愧啊。
我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走近他们,就走近了我们文明古国活的历史、历史的童年,听到了“坎坎伐檀”的声音,拜见了蔡伦老先人和那当初发明纸原风原貌、原汁原味的场景。一时间,厚重感、沧桑感、自豪感乃至失落感一起扑面而来,百感交集。今天,我见到的,不正是我要寻觅的“大直若屈”、“厚德载物”的国学精髓活灵活现的传导、生生不息的演进和由此所创造的一个个奇迹,所焕发出的中华文明之光吗?
让我多站一会儿吧,哪怕多站一分钟,也对我的心灵多一点慰藉;哪怕多看上一眼,也是对我们民族文化遗产的多一份拾遗。这儿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在成品车间,我品味着刚产的风味独特的新茶,也品味着刚刚落案的那洁白如玉、棉柔似锦的宣纸,它们正在加盖“红星牌”厂标即将打包运往海内外各地,我深情地抚摸着它,感悟着它,心解着它,祝福着它。它背负着宣纸工人的嘱托,要担当大任去了。它尺幅有限,却空间无垠。书画家可以纵情挥洒,作家可以从心耕耘,史学家可以评古论今……铺展开它是一条文明的大路,垒叠起它是一座智慧的高山,让世人去跋涉、去攀登、去求实、去务真,去分享中华文化的韵味、考量“千年寿纸”“纸中之王”的价值吧!
我口占打油诗一首,与宣纸依依握别:
地气天光造化身,
中华瑰宝铸龙魂。
传承艺苑诗书画,
绽放人间锦绣春。
(选自2007年第8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