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在昆山上车的时候,天已黄昏,细雨一滴滴落下来,落在脸颊上、睫毛上,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至于让雨水与泪水交融得太疯狂。
在周庄的小店住下,坐在水巷边的长廊上。枕水人家大多开着店铺,饭馆、手工艺店、照相馆、阿婆茶馆,店铺相挨得很近,每家店铺前都悬挂着红灯笼,柳枝在寒风和雨水中摇曳着金色的枝条。船只都归队了,水巷显得很宁静。游人纷纷向旅店走去,有的店铺已经打烊,我的周庄之行才刚刚开始。要了沈万三猪蹄、小青菜、阿婆茶,对着红光盈盈的水巷,对着月牙样闪着波光的柳枝,对着若有若无的冬雨,还有水面上细得不能再细、弱得不能再弱的水圈儿,独自享受着江南。细细地品味阿婆茶,慢慢地念想。我的家乡在西北,在万里之外的沙漠与戈壁相接的地方,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的山坳里。家乡,很少下雨,夏秋两季都少见雨滴,何况在冬季。大年初二,大年初二的傍晚,我在周庄,在号称江南第一水乡的周庄。周庄,下着雨,下着江南奇奇妙妙的雨。从遥远的天边走来的我,是被雨水感动的,被江南的雨丝儿,处子一样的雨丝儿,樱花一样的雨丝儿,哀怨一样的雨丝儿,可可西里盐碱草尖上盐粒儿一样的雨丝儿,珠穆朗玛峰脚下绒布冰川嘀嗒的雪水样雨丝儿,孔雀羽毛一样的雨丝儿,感动得泪流满面啊。来周庄前,我去了镇江、扬州、姜堰、江阴,一路走来,几乎没人跟我说话,我是那样的孤单,那样宁静如莲,但心中热浪喷涌,激情荡漾。
从我喜爱江南的那一刻起,就想象着走进江南的画面。我在江南寻觅,寻觅我的爱人,我一生一世相爱无比的情人,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气度非凡的男子。这个男子一定在江南,自古江南出才俊,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才俊。暗淡的时候,给我阳光,忧愁的时候,给我欢乐。还要强大,一个顶天立地,爱心永驻的男人。所以,我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乘了火车,搭了汽车,摆了轮渡,亦步亦趋,我来了。从高海拔地区,来到零海拔的江南,从生长牦牛和天高云淡的地方,来到周庄。在周庄,寻找我的爱情,呼唤我的情人。周庄,你能给我昆仑一样的爱情吗?周庄,你能给我江南一样的温煦吗?我的爱人在江南,我的情人在江南,我特地赶来,约会我的爱人。我在周庄的小竹椅上静静地坐着,吃着阿婆饭,喝着阿婆茶,透过灯笼的红晕,凝望似雾似云又似霞的飘飘零零的夜雨啊,我在等待心中早已定型的伟岸又才华横溢的爱人。
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画店。画店的老板很年轻,很白净,游客来了,抬头介绍自己的画,兜售自己的作品,游客走了,低头作画。店铺挂满周庄四桥水彩画,大幅的,镶嵌在玻璃框里,高高地挂在显要位置,有的放在木框里,摆放在布局雅致的橱窗中,更小的,只有手掌大。巷道里很快冷清下来,灯笼和店铺的灯光全都熄灭了。望望左边,左边的巷子幽深黑暗,深不可测;望望右边,右边的巷子曲径通幽,影影绰绰。往左边走去,不敢前行,折回来,停在画店门口,画店的老板还在低头作画。抬腿向右边走去,巷道没有一个行人,走走停停,还是折了回来。在画店门口站住,望那老板。老板大概感到有人来了,抬头看我,问一声:是不是忘记回去的路了?
我惊讶无比,一个开画店,作画卖画的人,见到来人,不推销自己的商品,不问需要什么,而问这么一句,真的有些感动。我点点头。
他问:你住在哪座桥边?
我说:桥上可以跑汽车的桥边。
他笑起来:那是平桥,噢,往左边走,一直走到头就到了。
我说:我不敢走,黑。
他晃了晃脑袋,走出画店,说:我陪你走走。
我们相跟着往平桥方向走。走了一阵,我忽然想起,老板一走,画店就没人了,可画店还大开着门,整个巷道只有画店明亮着,光辉着。
我望着他,认真地说:你画店的门不关行吗?
他反问一句:有什么不行的?
我哦了一声。一下子就看见了水面上的平桥,和跳跃不定、倒映在水中的平桥。
他说:你到了,我回去啦!
一转身,他走了。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有点雨、有点风、有点冷的巷道里。我大声问一句:你那个地方叫什么?
他的声音轻轻的,和缓的,他说:我在双桥。
离开周庄是在一个清晨,我去了双桥。双桥上游人如织,阳光灿烂。江南的阳光真奇特呀,光彩是从水灵里斜下来的,从暖色里徘徊的,从清爽里一低头笑着,慢慢地,轻轻地,羞羞怯怯来的。我四处寻找,没有找到那家画店,更没见着年轻的老板。
或许再也见不到画店的老板了,或许再也到不了江南了,或许再也亲拂不到那样的雨、那样的风、那样的冷和那样的婉约了。在惆怅和回望中,一步步远去,背着尚不沉重的背包,离开南中国一个叫周庄的水乡,离开我心中的天堂——周庄。
还没离开,就开始想念,这就是周庄。
(选自2007年第5期《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