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推开房门,已经枯黄的矮草上结满砂糖一样晶亮的白霜——灌木丛霜裹枝条,也在寒凉中低垂。
天已拂晓。但太阳还蹲伏在山岭的另一面,南山沉沉如卧龙,呈现薄紫色。
多年没有看见父母亲了,远归的我对故土上的一切风物都往心坎上贴。老杏树啊,你还认识我吗?小枣树啊,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娘家的?菜地里的七星瓢虫了无踪影,芸豆架上空落落地缠挂着残藤。
母亲已坐在灶前燃起松针的响火,噼啪出柴薪的香气。她开始煮早晨的稀粥,白米里特意放入几枚土鸡生的大黄蛋。母亲说我在城里吃的鸡蛋没有什么营养。父亲天天清晨功课一样习书法,八十岁的人了,像个孩子期待把楷书写得更好些。我要帮母亲做饭,母亲推开了我,认为我早已忘记怎样烧火煮饭,怕我把稀粥弄得很难吃。我站在炕角夸了几句父亲用功,父亲不吭声专注地写着,仍然按惯例写完两幅才罢手——“关键是,不能间断。”收拾纸墨时,他说。
我的亲爱父母!夜里,他们并排睡在我身边,我的归来使他们的鼾声更均匀了。一觉醒来是后半夜,我坐起来打量他们,被子下面的父亲母亲,都身子蜷缩着,白发如草根,面容仿佛落叶,我眼泪涌出来……在南方定居后,有两次我做类似的梦,梦境里——父母衣衫零乱地坐在寒水孤岛上,目光无助,与我隔着一片激流……岸上的我哭泣着醒来。其实我还有两个哥哥照顾父母,不必如此心惊肉跳地牵挂他们,是我自己内心脆弱,想念父母亲,想念北方,生出这凄清的夜梦。然而,回来的第一顿饭,父亲吃鸡肉,眼见他牙齿不中用,咀嚼不清楚,我把鸡肉撕成一丝一缕放入他饭碗,看着他吃下去,真觉得父亲已经老得该像孩子一样呵护服侍了,该受用更周到的衣食料理。父亲嘴巴里的牙齿稀落可数,下颌、脸颊都收缩了进去,这牙少的形态,岂不如同垂髫小儿的无助?一边为父亲“条分缕析”地撕着鸡腿肉,眼泪一边泛到眼眶——我憋住泪水,生怕父亲看我这样吓着吃不下去饭了。
我想尽可能多呆几天陪陪父母亲。单位给的假期不长,如果“一滴不漏”地留给父母,至少我临行离别会心安些。父母亲因我回来忙乎了许多。母亲每天换一个花样弄吃的,专门做我少年时爱吃的东西,这种种“重温”着实让我一饱口福。而我更流连山上的景色,早年熟悉的那些草木模样、山间风声,一直隐在我的记忆库里,我很愿意再踩踩少年时的脚窝,再亲近一下我的这些食粮一样的草木——它们在我成年后给我心灵多少精神养料啊。每天我到山坡上走走,有时攀到山巅,举目远方。少年的我就这样不安分,不愿被高山峻岭遮挡住视线,总是对山岭外面心怀憧憬。那越远越渐次缥缈的深绿色、深蓝色、淡紫色、浅灰色的峰峦,仿佛是我必须推开的阿里巴巴的几重门,离开村庄、离开山坳成了我读书要强的最顽韧的内心动力。如今我才明白:我何尝走出了这些逶迤绵延的层峦叠嶂?几十年浪迹在外,无论定居哪个城市,这熟悉的草木摇曳、山间风声,哪一种不隐隐约约地在皮肤下面流动提醒?我亲爱的橡树!我亲爱的桔梗!我亲爱的榛树!父亲了解我的心思,所以,一当太阳照满院落时,他就提示我:“今天还上山不?”母亲腿脚已经不能上山了,父亲虽然八十多了,还能够到山上捡一些小柴火。我知道我到哪片山坡上去,父亲一定都会一同去,我不忍心让父亲爬高,便每每只到山腰就止住脚步。深秋的风一阵一阵瑟瑟掠过,有时我们爷俩不经意惊起一只雄雉,呼啦啦飞出草丛……父亲在眼前,我不想不吭声,让他发闷,就故意提问一点似乎我遗忘了的东西,比如蚕茧何时收获?松菇在什么样的松树林里?毛虫和蛇哪个季节特别多?或者某些草木的习性与兽虫的关系。在山乡生活已经三十年的父亲对此了如指掌。下放生活给了他又一种知识积累,那是政府机关工作四十年不能给他的乐趣。这时的山野格外肃静,由于快进入冬天了,山上没有什么山货吸引村民上山来,该收成的也都收回家了。而这无边的寂静,为我所喜爱。少年时我也是常在大雪后爬到山上,感受那种空旷的独特滋味的凉意,漫无边际的洁白,在我眼里是种说不出所以然的丰富。此刻,枝头的枯叶被微风吹得像铃,小橡树那么完美地完成了季节的轮回,安宁而充实地准备越冬。一起下山时,我怕父亲脚底打滑,本能地去搀扶父亲,可父亲身子一闪,固执地自己找落脚的地方——哦,看吧,我家的传统,父母与我们这些子女一向羞于肌肤相碰。
夜晚。和父母看完电视后,我们还要再攀谈一会儿琐事。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只是他们挂记我在南方的一切,吃喝拉撒工作孩子都问一问。母亲两耳听不清说话了,仅一只耳朵勉强能分辨出话语的意思。夜静不能说话大声惊扰邻居,我就用铅笔写在白纸上递给她看,明了,她频频点头,或者把眼睛忽然转向我父亲——那意思是希望知道更详细些,父亲耳聪目明,便把我的话复述给她。有趣的是,母亲能看得懂我父亲的口形表达什么,却看不懂我的。我性情遗传父亲更多,心有灵犀吧,我往往三两句话,父亲就意会了,“发挥”我的意思说给我母亲,基本是我想说的全部,母亲很满意听到的结果。山里那种夜深的宁静,把我们的交谈奇妙地变暖。我要到院子里上厕所,照例是父亲陪着我。我自小怕黑,从不敢单独夜里到外边,总是哥哥们或者父亲替我“站岗”,待我完事让我走在头里,他们负责关上门。山村的夜空,把星座的图像显示得清清楚楚,仿佛这里距离天庭更近。现在我略知一些星座知识,会寻找昴星团、天鹅座之类,而它们在我的家乡竟然如此清楚地呈现着。回到屋里,还要再说一会儿话,父母亲两个童子一样的好奇劲儿,与我问答起来,大概是这个村子后半夜惟一的话语声了……直到怕我累,母亲声音很大地(耳聋使然)说一声,“咱们睡觉吧!”立即起身张罗铺被子——父亲也旋即起身,去关好院外大门,再关好厨房门,屋里睡房门,一一拉上门闩。我们一起躺下。我挨着母亲——小时候就是这样,父亲睡在炕首,母亲第二,然后是我,哥哥们。
我不会很快入睡。虽然外面深寂漆黑,但我心里的回忆却忽明忽暗,以至于最后一片片往事灿亮起来——就是这个小小的村落,就是这重重山岭的包围,就是这里的庄稼与野菜水果,把一个未满六岁的小姑娘喂养长大!她,是从一个边境城市被军用大卡车带来的,而那个城市在她瘦小的身后渐渐模糊……1969,中国大地动乱及至高潮的年份,成为她生命的第一个转折点。从此,一切城市的记忆退隐,命运也随之发生质变,在她面前日渐清晰丰盈起来的,是新家门前的山岭与河流,是白杨树、苹果树,是玉米与谷穗、蚂蚱与喜鹊,是布谷鸟与桔梗花……就连房檐的冰凌、沙土路上的坚冰,都在温暖着这个命运寒凉的小姑娘。是这里的群山给了我另一种健康啊,并且使我身体里积存下岩浆一样的生命热量。
夜深沉,可这里的夜晚是美的。美得如同猛兽的眼睛。安静得又像蔬菜的种子。
我睡不着了……
悄悄地我坐起来,不开灯,我辨认着父母亲的面容。他们还是蜷缩着入睡。为什么?每一位老年人都是这样孩子似的睡姿吗?他们的样子,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一个女友对我说过,自己中年了,却猛然觉得年迈的父母亲成了孩子。她又说:
“他们是我们的宝贝啊,只要他们活着,就相当于有‘宝’在身边。”她父亲前时过世了,她难过了很久,而且老是回忆自己对父亲曾经忽略的地方。歌里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看来,反过来亦然。确实如此啊,父母也是我们的宝。
在父母身边安睡本应是香甜的,可我却多次忽然醒来。把他们的被子拉拉,掖严实,然后,盯着他们的睡态看,真是百种滋味顿时萦绕在心……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抱起他们,就如同幼小时候他们抱我一样。
我渴望他们的梦境是甜的,像糖一样。
山里的深夜,毛茸茸的,把整个村庄包裹起来————颇像收紧的大翅膀。
(选自2007年2月《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