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兴
初冬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沙发上,身子在松散的慵懒中,有了一种沉寂,外面的阳光普照着,是入冬以来最好的天气,我忽然想去乡下看火车。
火车我并不陌生。年轻的时候,我住在乡下,乡下的寂静与空旷,与我青春迷茫的目光和骚动的心灵形成巨大的冲撞。有一次,我从外地回家,中间从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转车,站在月台上面对呼啸而来的火车,我一下被震撼了,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录音机,录下了长长的一截,带回家后,我常常打开来听,这种强烈的声音,有着青春期的激情,它召唤着我勇往直前,不畏艰难,有着我对遥远地方的向往。那些岁月里,特别是在霪雨的天里,火车的声音在这个偏僻的乡下,陪伴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彷徨的日子,支撑着我脆弱的世界。
后来,好多年了,我经常是一个火车的乘客,而不是一个火车的倾听者,我乘坐在火车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途中广袤的原野在窗外急速地闪过,像一场褪了色的老电影,直到现在,我觉得在安逸的背后,又有了迷茫和骚动,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再次想到要去听一听火车。
下了楼,转过楼房投在地上的巨大阴影,明媚的阳光使我的眼睛一下子被刺得眯了起来。
走到马路上,我拦了一辆去往乡下的中巴,中巴车上坐满了从城里回家的乡下人,车子开出城外,就是初冬的原野了,田野在阳光下,是闲适的,树的叶子落了,树枝间的距离也空旷起来,田里的油菜刚长出来,叶与叶之间的距离是宽松的,裸露着黄土,村与村之间的距离也空旷起来,视线能在地平线上看得更远。
出了城不远,就有一条铁路,我曾多次乘车从这儿路过,我喊停下了中巴车。卖票的妇人迷惑地看着我,她不知道这个城里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车干啥。我刚下了车,中巴车在身后呼的一下就开走了。
铁路就在眼前,沿着一条直线伸展着,直到在地平线上凝成了一个朦胧的点。锃亮的钢铁与黄色的泥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铁轨是泥土埋没不了的,泥土也是铁轨不能超越的,但泥土是苦难的象征,而铁轨是什么呢?铁轨是后工业时代的产物,这种东西掺杂在人的情绪里,使人的内心不再满足于安逸,而有了浮躁。
田埂上的枯草还有着坚强的韧劲,我用手拔了一根草茎拿在手中,我在静静地等待着,一会儿,一列火车出现了,蓝色的车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隆隆地奔驰过来,先是一个点,接着越来越大,到了跟前,拉起一阵风呼的一下过去了,后面是长龙似的车厢,轨道边上的树影贴在一个个车厢上立了起来,火车的轮子在铁轨上滚动着,发出一阵阵铿锵的声音,脚下的土地也有了轻轻的颤动,这是一种节奏分明的旋律,唤醒了心底里的另一种与之相对立的声音,这久别的声音啊,不是一个走红的女歌星能从嗓子里唱出来的,不是一支乐队能在舞台演奏出来的,它需要成千上万吨的重量,需要钢铁与钢铁的撞击,这也是一种天籁的声音,源于自然隐于自然,我的心里涌起一种久别的亢奋。
火车一会儿过去了,眼前复归于平静。不一会儿,又一列火车奔驰而来。
火车铿锵的声音,把我带到了无边的幻境中,这是在熊熊的炉火旁边,上帝在用铁锤上上下下地敲击着我,要把我重新锻打出明亮的刃;这又是一个母性的声音,她贴在我的耳边诉说着秘境……我倾听着,直到太阳在天边慢慢地沉下去,我才起身。
乘上回家的中巴,回首原野上锃亮的铁路,不知什么时候再有心情来乡下倾听火车。
(选自2007年第8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