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沿着小径往前走去,她那美丽的衣裙发出细微声音;卡佳拿起海涅的书,也从草土墩上立起身走了——只是没去试鞋。
“漂亮迷人的小脚,”她想,缓缓沿着被太阳晒烫的露台石阶轻盈地拾级而上,“漂亮迷人的小脚,您是这么说的……嗯,他会拜倒在这双脚下的。”
她一下子又羞涩起来,急急跑上楼。
阿尔卡季沿着走廊回自己房间;这时管事追上来通报道,巴扎罗夫先生在他房里。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几乎有点吃惊地问,“他到了很久吗?”
“刚刚到,他吩咐不必告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而是直接领他到您屋里来。”
“莫非我家出了什么不幸的事?”阿尔卡季想着,匆匆沿着楼梯跑上去,一下子推开了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刻使他放心了,虽然一双更老练些的眼睛,恐怕会在这张依旧刚健的面庞发现其内心的激动,这位不速之客消瘦了些,肩上披着满是灰尘的大衣,头上戴顶便帽,坐在窗台上;当阿尔卡季大叫着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时,他也没立起身来。
“真是没想到!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他再三地说着,在房间乱转,就像一个人自己觉得高兴,同时也希望表现给别人看。“我家里一切都顺利,人人身体都好吗?”
“你家一切都顺利,但不是人人身体都好。”巴扎罗夫道,“你别炒爆豆地说个没完,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坐下来听我说,我要说的不多,但希望,具有强烈震撼力。”
阿尔卡季安静下来,巴扎罗夫跟他说了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之间的决斗。阿尔卡季大惊失色,甚至有些伤感;可又认为不该表现出来;他只问了问,伯父的伤是否真的不严重。得到的回答是,伤的地方真是非常有趣——当然不是从医学角度说的,他不自然地笑笑,可心里又不痛快又有些惭愧。巴扎罗夫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是的,老弟,”他道,“这就是和封建人物生活在一起的结果。你自己也变成了这种人物,去参加什么骑士比武了。罢了,先生,我现在要回‘父辈们’那儿去了,”巴扎罗夫末了说,“顺便拐到这儿来了……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如果我认为无用的谎言很愚蠢,我就不说了。不,我拐到这儿来——鬼知道为什么。你看见了吧,人有时揪住自己的一绺头发,把自己拔出来,就像从畦里拔萝卜一般,这是好事;这几天我就是这么做的……可我还想再看一次我要分手的往昔,我待过的菜地。”
“我希望,这些话不是针对我说的,”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并不是要和我分手。”
巴扎罗夫目光犀利地凝神望了他一眼。
“好像这使你很伤心?我觉得你早就和我分手了呢。你这么精神焕发,清新整洁……你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事应该进行得很不错吧。”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她才从城里来这儿的,小雏儿?哦,星期日业余学校怎么样?难道你不爱她?或者你已到了不好意思说这些的时候了?”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和你从来坦诚相见;我可以向你担保发誓,你搞错了。”
“嗯!新词儿,”巴扎罗夫低语道,“可你也没必要急躁,我反正无所谓。一个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快各奔东西了,’可我只简单地说,我们相互腻烦了。”
“叶夫根尼……”
“我的心肝儿,这并不是坏事;这世上叫人腻烦的还多着呢。现在我想,我们是否该互道珍重了?我一到这儿,就觉得自己污秽不堪,就像读果戈里致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一般。噢,我并没吩咐他们解马卸套。”
“怎么这样,这可不成!”
“那为啥?”
“我并不是指自己;可这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太不礼貌了,她一定希望见到你。”
“是吗?可你错了。”
“恰恰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季表示异议,“你干吗装假?既然话已至此,你难道不是为了她才来这儿的吗?”
“可能是这么回事,但你还是错了。”
可阿尔卡季是对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希望见见巴扎罗夫,差管事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之前还换了衣服,原来他把新衣服都收拾好了,放在顺手的地方。
奥金佐娃在客厅接待了他,而不是在那间他突然倾吐对她的爱情的那间屋子。她客气地向他伸出指尖,可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紧张的神态。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急急说道,“首先我要请您放心,在您面前的这个人早就醒悟过来,希望别人也忘掉他干的傻事。我要离开的时间会很久,我想您会同意,虽然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但如果您想起我时仍很厌恶,我也不会高兴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深深地舒了口气,如同刚刚爬上高峰的攀登者,一个微笑使她的面容更加活泼。她再次把手伸给巴扎罗夫,并且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往事别提了,”她道,“况且老实说,那时我也有错,即使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了。总之:我们依然像以前那样做朋友吧。那只是一场梦,是吧?谁还记得梦境呢?”
“谁还记得梦境呢?而且爱情……要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故作出来的感情。”
“真的?听您这么说我很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么说,巴扎罗夫也这么说:二人都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可他们的话里有真的,有完完全全的真话吗?他们自己不明白这个,作者更是如此。他们交谈着,仿佛彼此都信以为真。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起巴扎罗夫在基尔萨诺夫家干了些什么?他几乎把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之事和盘托出,可转念又想,她会不会以为他是要炫耀自己,便打住了,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工作。
“而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起先觉得心绪不佳,天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打算去国外了,您想想!……尔后这一切都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便又回到自己的轨道,扮演起属于自己的真正角色。”
“请问,什么角色?”
“阿姨、女教师,母亲之类的,随便您怎么称呼。随便说一句,您知道吗?我以前并不太明了您和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之间密切的友谊;我觉得他相当普通。而我现在对他的了解更多一些,他确实是个聪明人……主要是,他年轻,年轻……不像我和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他在您面前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巴扎罗夫问。
“难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刚开口,想想又道:“他现在和我说话坦率多了。以前他总躲着我。不过,我也没去找他聊天,他和卡佳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巴扎罗夫很恼火。“没一个女人不滑头的!”他想。
“您说他躲着您,”他冷笑道,“不过,他爱上您了,这对您大概不是什么秘密吗?”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脱口道。
“他也是,”巴扎罗夫谦恭地点头致意道,“莫非您不知道?我告诉您的是新闻?”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垂下眼帘。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这么认为。可能我不该提。”他说,“而你以后别耍滑头了,”他暗自在心中又加上这么句话。
“为什么不该提?不过我以为,您过于看重那瞬间的印象了。我疑心您喜欢夸大其词。”
“我们还是别谈这个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她反驳道,不过自己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了。和巴扎罗夫一起她依然觉得有点难堪,尽管她对他说,并且说服自己也相信,往事已忘却。和他聊着最平常的话题,甚至只开个玩笑,她也依然感到隐隐的恐惧和微微的局促不安。就像在海上旅行的人,在轮船上谈笑自如,跟在坚实的土地上毫无区别;可只要出现哪怕一丁点故障和意外的征兆,人人都显得惊惶失措,表明个个都时刻意识到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巴扎罗夫没聊多久。她开始陷入遐思,漫不经心地答着腔,末了建议一起去大厅,老公爵小姐和卡佳在那儿。“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女主人问,得知他一个多小时没露面了,便派人请他去。人们并没一下子寻到他:他钻到花园草木丛生处,两手交叉支着下颏,坐在那儿陷入沉思。那思索既深沉又严谨,却并不是悒郁。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巴扎罗夫在独处,可他并没像以前那样觉得妒嫉;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慢慢现出神采;仿佛即诧异又高兴,而且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
二十六
过世的奥金佐夫并不喜欢什么新事物,不过也允许“某种有高尚情趣的玩艺”,因此在花园里,暖房和水塘之间,用俄国砖砌起了类似希腊式的柱廊。在这个柱廊或说是画廊的后墙上,奥金佐夫开凿了六个壁龛,用来安放他打算从国外定购的雕像。这些雕像是:孤独女神,沉默女神,沉思女神,悒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的沉默女神,就是把手指按在唇上的那个,已运来并安放好了;可就在那天被几个家仆的孩子砸掉了鼻子,尽管邻里泥瓦匠给她做了个“比原先好上一倍”的新鼻子,奥金佐夫还是吩咐把她搬走,多年来她一直被搁在打麦棚的一隅,引起村妇们迷信的恐惧。柱廊前侧早就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一片浓荫上只看得见圆柱的顶端。在柱廊里,甚至正午时分都很阴凉。自打在这儿见到一条蛇后,安┠取ば欢盖耶夫娜便不喜欢来此地了;可卡佳还常来,坐在壁龛下宽大的石凳上。在清新和浓荫的笼罩下,她读书,干活儿,或完全沉湎于那一片静谧之中,这种感觉想必每个人都熟悉,它的妙处就在于:在朦朦胧胧之中,聆听身外和体内生命洪流连绵的流淌。
巴扎罗夫来后的第二天,卡佳坐在那最喜欢的石凳上,旁边又是阿尔卡季。他央她带着来“柱廊”的。
离吃早饭还有约一个钟头;带露的晨曦已融入炎热的白昼。阿尔卡季神情如昨,卡佳则显得有些忧虑担心。早茶后,姐姐把她叫到书房,先对她抚慰了一番——这总让卡佳觉得有点担心,姐姐又劝她对待阿尔卡季当心点,尤其要避免单独和他谈话,好像姨妈和全宅的人都已有所觉察。除此之外,从昨晚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心绪不佳;卡佳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意识到自己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她答应了阿尔卡季的一再请求,自己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既腼腆,又装作随便地说,“打我幸运地和您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后,和您聊过许多,不过还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问题,我至今尚未提及。您昨天说我在此地得到了改变,”他说着,一面捕捉着卡佳投来的问询的目光,一面又马上避开。“真的,我在许多方面都变了,这一点您比任何一位都了解得更明白——实际上,我的改变要归功于您。”
“我?……归功于我?……”卡佳说。
“我现在已不是刚来此地时的那个傲慢、自以为是的少年了,”阿尔卡季继续说,“我并未虚度这二十三年;我依然如从前一样希望自己成为有用的人,希望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真理;可我已不在从前寻觅过的地方找寻理想了;它们就出现在……我身边。至今我还不理解自己,我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是我无力完成的……依靠某种感觉,我的双眸不久前才打开了……我的表达并不是很清晰,可我希望您能明了我……”
卡佳一语不发,可再也不瞅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的声音更加激动,头顶上一只苍头燕雀在白桦丛中自在地歌唱着,“我认为,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应跟那些……那些……总之,跟那些亲近的人完全地赤诚以待,因此我……我想……”
可话到这儿,阿尔卡季那美丽的字眼不听使唤了;他乱了套,踌躇起来,不得不沉默了一会儿;卡佳依然低垂着眼帘。看来,她没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便等待着。
“我估计到我的话会叫您诧异,”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道,“尤其这种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某种程度上,请您注意——跟您有关系。记得吧,您昨天批评我不够严肃认真,”阿尔卡季接着往下说,那情形宛如一个踏进沼泽的人,已感到每走一步就陷得更深,可还拼命向前挣扎,以期早日渡过这难关,“这种批评常常指向……落在……年轻人头上,哪怕他们已不该受如此责备;倘若我的自信心强一点的话……(“帮帮我,帮帮我吧!”阿尔卡季绝望地想着,可卡佳依然没转过头来)倘若我能期盼……”
“倘若我能确信您所说的。”这一瞬响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清晰的嗓音。
阿尔卡季马上噤声,卡佳的脸上失去了红润。遮住柱廊的灌木丛旁有一条小径。巴扎罗夫正陪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沿小径走来。卡佳和阿尔卡季看不见他俩,可听得清每一个词、每一声呼吸和衣服的撄萆,他们又向前跨了几步,仿佛有意似的,在柱廊前停下了脚步。
“您瞅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接着说,“我们俩都错了;我们都不算很年轻,特别是我;我们经历了许多,疲惫了;我们二人——何必谦虚呢?——都聪明:开始时我们彼此很有好感,好奇心被挑起……尔后……”
“尔后我变得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过话头。
“您知道这并非我们产生争执的缘故。可不管怎么说,我们相互不需要,这是最主要的;我们之间……怎么说呢……有着太多共同点。我们并未马上明了这个。相反,阿尔卡┘尽…”
“您需要他?”巴扎罗夫问。
“够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我有意,我自己也一直觉得他喜欢我。我明白,年龄上我可以当他姨妈了,可我不想瞒您,我常想起他。在那青春纯真的感情中蕴含着迷人的诱惑。”
“此处用‘魅力’更合适,”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很平静,可闷声闷气地,流露出一种恼怒。“昨天阿尔卡季有什么事对我保守秘密呢,他没提起您,也没提您妹妹……这是个重要的征兆。”
“他完全像哥哥似地待卡佳,”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这也是我所喜欢的,虽然,我大概不该让他们走得这么近乎。”
“这是您……做姐姐说的?”巴扎罗夫拖着长腔说。
“当然……我们干吗老站着?走吧。我们的谈话多古怪,是不是?我以后还能这么和您聊天吗?您知道,我怕您……同时又信任您,因为您确实心底非常善良。”
“第一,我根本不善良;第二,对您而言我失去了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这都无关紧要,就像给死者头上戴个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无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开口道;可一阵风拂面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把她余下的话也刮走了。
“可您是自由的。”过了会儿,巴扎罗夫道。
后面的交谈已听不清,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都静下来。
阿尔卡季转向卡佳。她依然那么坐着,只有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声音颤抖,两手绞在一起,“我永世爱您,永不变心,除了您,我谁也不爱。我对您说这话,想了解您的看法,向您求婚,因为我并不富有,因为我准备为您牺牲一切……您怎么不开口?您不相信我?您以为我是轻率说出此话的?可请您想想近来这些日子吧!莫非您早就不相信,其余的一切——请理解我的话——其余的一切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看着我,哪怕跟我说一个字……我爱……我爱您……请相信我!”
卡佳瞧着阿尔卡季,目光既郑重又清澈,她思索了好一阵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长凳上蹦起来。
“是!您说: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呀?是指我爱您,您相信我……还是……还是……我不敢说下去了……”
“是,”卡佳重复了一遍,这次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抓起她那虽大但很好看的玉手,欣喜得快喘不上气来,把那双手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他几乎都立不住了,只是再三说:“卡┘选…卡佳……”可她却无缘无故地哭了,又轻轻笑着自己干嘛掉泪。谁如果没见过自己的意中人眼中这样的泪珠,他就还未体验到世上一个沉醉于感激和羞涩的人会是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