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劳动的小标兵,培智特殊教育学校。”
“咋都是这个学校,没有省城高中的呀?这是什么学校,又怎么个特殊法儿?”
“嗯,不知道,回头问问我在省城的表哥吧。赶紧干活儿,都别闲聊了……”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10月号下)
男儿身上三盏灯
老臣
一
你害怕黑暗吗?黏稠得如同深海八爪鱼喷出的墨汁,隐藏着诡秘触角的黑暗;迷雾四起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潜伏着怪兽的黑暗;死寂无声的深邃洞穴,四处悬挂着嗜血蝙蝠的黑暗;迷路的蝴蝶被顽童装进黑匣子,失去自由充满杀机的黑暗……这一切你都不害怕吗?
我害怕!
每天夜晚睡觉,一个人在卧室里,我都是明灯相伴。我热爱光明,喜欢灯具,常常让老妈陪着去灯具市场。床头灯,壁灯,顶灯,星灯,台灯,各种灯我都喜欢看,也喜欢购买。有一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毫不犹豫地写下要做一个灯具设计师,让世界没有黑暗,只有光明,多美妙呀!如果真是那样,我在夜晚就不必为停电或灯具故障担心了。假如夜里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就会尖叫一声:“老妈——”在沉沉黑暗中格外凄厉……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要打开录音机,放一支莫扎特的钢琴曲,把柔和的夜灯打开两只,免得有一只灯半夜坏了发生不必要的恐慌。没办法,不这样我就无法放心地进入梦乡。
紧张的小升初考试结束后,老爸和老妈商量着如何给我“医治”恐惧黑暗。老妈想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老爸却有自己的主意。他和妈妈说:“哪个孩子不害怕黑暗呢?我小时候更怕。让他去群叔那里住一段时间,保证他变得贼胆儿大!”老爸的表情和语气让人不容置疑。
事已至此,要想逃离作业、补习班,都市的乌烟瘴气,我别无选择。
汽车开动了,老妈一直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才在跟我亲了又亲之后放行。我的额头上长久地留着母爱温暖的感觉,让我一路心都发空。
时间也许倒流了,我要从都市回到老爸少年时代的世界。越接近目标,我心里越没底,山村没有光污染,岂不是更加黑暗吗?
二
老爸说的“群叔”是一个满头白发的70多岁的老人,按辈分我叫他“群爷”。
汽车七拐八拐地穿过一片丘陵地区,再翻过一条峡谷公路,一座小村庄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连接黑色路面的是一条光洁硬实的砂石路,群爷就像路标一样在路边“耸立”。
汽车停下,我刚从车门出来,群爷已一步跨过来,双臂张开,准确地把我抱住。他粗糙的大手在我身上抚摸,最后停留在我的额头上。
“呵呵。”群爷笑了起来。他的大手抓住我的手,比划道,“真是像你爸爸呀!只是身架比你爸当年壮实多了。你得有150斤,一米七高吧?”
群爷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临行前在家里卫生间的地秤上量了体重和身高的,群爷说的真准。我的体重接近肥胖,我一向对老爸老妈都保密的。
司机刘叔叔鸣几下喇叭,他在车里向我挤眼睛,那是我俩的约定,如果我不想留下,他就立刻载我回去。
“走吧,回家吧!”群爷的手臂紧紧箍着我,我像被绑架了一般,根本无力挣脱。
刘叔叔冲我不怀好意地怪笑,好像在说:“这回你吃苦遭罪可不怪我!是那个老头儿不放你。”他又冲对着群爷鸣几下喇叭,道一声:“把孩子交给您啦。”踩一脚油门,“呜”的一声扬长而去。
直到听不见马达声时,群爷才紧紧牵着我的手,向不远处趴在山坡上的村庄走去。
脚下的砂石土路刚好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同行。群爷身材高大,每步75厘米,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他穿着一件几十年前的旧式军装,没有一根黑丝的白发在秋阳下熠熠闪亮。我想向前快走几步,看看他的脸。可是他把我握得牢牢的,我只能从侧面看到他戴着墨镜的脸部轮廓。
道路拐弯了,前面一段枯枝横拦在路上,群爷猫腰捡起掷向路边的柴垛。
假如不是老爸多次描述过群爷,此刻,我怎么会相信,身边行动自由的老头儿,竟然是一个盲人?
三
村庄四面山峦起伏。没有马达轰鸣,只有秋虫噪响;没有城市的霓虹灯闪耀,各家各户的电视机都早早关闭了。夜愈深,山里越发显得空旷,黑暗愈发变得浓稠。
夜色里,我和群爷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聊天,回答着他有关我老爸、老妈的各种提问。我偶尔抬头看天,天河横亘,星光灿烂,更衬托得天际浩瀚渺远。
山深,路远,没有手机信号,没有宽带,老人家里也没有电视机,只有几台产自不同年代的收音机。老爸要我在这里住7天,我该怎么打发未来的时间?
“走,我们巡夜去吧!”群爷已经站立起来。
“黑灯瞎火,我们去哪里?”我既惊愕,又好奇。
“呵呵,跟群爷走吧!”他已牵住我的手,并塞给我一个足有胳臂长的手电筒。
手电打开,浓稠的夜色被白光切开,路上惊逃着各种昆虫。蚂蚱,蛐蛐,不时扑上脚面。路两边的庄稼黑压压的,微风吹过,田野里仿佛埋伏着各种猛兽。我一只手紧紧地抱住群爷的胳臂,但是,脑子里不停地蹦跳出道听途说的各种妖魔鬼怪的故事。
突然,我脚下踩中一个软绵绵的肉体,仿佛往日噩梦里的情节。“妈呀!”我惨叫一声,跌倒在群爷身上,浑身颤抖起来。
“起来!”温和的群爷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我赶忙用手电去照,脚下正蠕动几只怪物,周身肮脏粗糙,圆亮的眼睛骨碌碌地瞪着我。
“不就是几只癞蛤蟆吗?”群爷说着,把我身体扶正,一只大手搂住了我颤抖的肩膀。
“去吧,去吧,别挡着我孙子的路。”群爷用脚轻轻地把几只蟾蜍扒拉到路边的草丛里。不一会儿,草丛里发出“噗咚、噗咚”的响声,并随之飘来一股湿润的水气。喔,原来那里是一处盈满星光的池塘。
“群爷,我们能回家吗?”我颤抖着问。
“孩子,别怕,别怕。有什么可怕的呢?咱们这地方很平安的。”群爷并没有回转的意思,而是继续牵着我的手,向前迈出了脚步。
“孩子,注意,往前走!身体端正,头别转来转去的。男儿身上三盏灯,正照亮着你呢。”群爷的脚步稳健扎实。
“我身上哪有什么灯呀?”我把头转向身后。手电光在前,身后是茫茫的黑,隐隐有脚步声在身后一路响着。
“群爷,后面是谁?”我拉紧群爷的胳臂。
“呵呵,孩子,那不是你自己的脚步声吗?”群爷轻声地答。他示意我们停下来,身后的脚步声马上消失了。
“群爷!”我用手电四下里乱照。高粱,玉米,树木,沟谷,白光划过之后,是更加幽深的黑暗。我声音颤抖着,央求说:“群爷,回家吧,我真的害怕!”
“呵呵。”群爷用他的大手搂住我的肩膀,掉转头往回走去。
迈进群爷家门,“啪”的一声拉亮屋里的白炽灯,光明开花,黑暗被拦在了门外。那一刻,我几乎虚脱了,周身热汗蒸腾。
“孩子,你爸爸当年比你还怕黑。他也是在城里被吓出毛病的。”群爷白发苍然,墨镜片后的脸色慈祥,让我惊恐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那一夜,小屋的白炽灯始终亮着。老人坐在床边,看护着我的睡眠和梦境,一直到天光透明。
四
早晨,我睁开眼睛时,日光已经透过老旧的窗子照射进来。奇怪,昨夜我并没有做噩梦。我见天亮了,又放松地睡了一个回笼觉。待我起身时,群爷已烧出一桌香喷喷的农家饭菜。
吃过饭,群爷领着我沿着昨晚巡夜的路径走去。我发现,昨夜幻境中黑乎乎的城堡,不过是高高的柴垛;埋伏各种怪物的玉米田里金缨灿烂,一幅丰收在望的画卷;我发出惊叫的小小池塘边,长满芦苇和剑蒲,水面清净透明,几只红蜻蜓正在水面上浪漫飞行;山坡上的梨子金光闪闪,苹果在叶隙间展示圆润的脸庞。一切都祥和美好,我为昨夜自己的丑态羞臊起来。
“群爷,我老爸当年比我还胆小吗?”我在群爷身前身后跳来跳去,头顶温暖的太阳照耀得大地一片灿烂。
“是呀,那时是动乱时代,你爷爷——我的老战友,把你爸送到我这里。”群爷平静地回答。
“我老爸后来怎么就不害怕黑暗了呢?”我好奇地问。
“黑暗有什么可怕呢?男儿身上都有三盏灯的。”群爷说。
“三盏灯?”我记起昨夜群爷也这样说过。
“是呀,头上一盏,两个肩膀上各一盏。”群爷说。
“人生下来就有神光保佑。凡是坏的东西都怕光!”他边走边说,“走夜路不能摇头晃脑,头一动,头顶的灯就掉了;往左回头,会碰掉左肩的灯;往右回头,会碰掉右面的灯。”群爷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沟沟坎坎,弯路曲径,都轻松迈过,准确得令人惊异。
“哦,群爷,你当年和老爸也是这么讲的吗?”说话间,我向李子树枝头啄食果实的一只喜鹊投出石子。喜鹊知道我在和它开玩笑,故意前仰后合地躲闪几下,“叽叽喳喳”地翘着花尾巴。
“你爸爸原来在夜里总感觉身后有怪物追赶。呵呵,我也是教他,走得端,行得正,身上自有正气生。”群爷慢悠悠地回应。
不知不觉,我们转回到安宁淳朴的村庄里来了。街道上有些冷清,青壮年人都去城里打工,留守的只是老人和儿童。群爷每天都去巡夜。几十年前,他在北方边境的一次战争中负伤,回到家乡后就主动开始了巡夜生涯。难怪他脚步稳健、准确,他早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仅仅来了一天,我就对这里产生了亲近感。是因为老爸曾经在村庄道路上晃动少年时代的身影吗?我隐隐觉得,这里和我的生命有某种天然的联系。
五
夜里,我再次跟着群爷出门去巡夜。
我全副武装,带了一个群爷的长把手电筒,还带了一个老爸临行前送给我的靠震动发电的节能手电筒。
山村的黑暗照样浓稠。白日暖和,夜里湿气大,夜深之时,四下里蒸腾起雾气。手电筒的光的射程里,雾团鬼头鬼脑聚会,诡秘得不怀好意。
走过村前的老柴垛,我用手电照射那座黑乎乎的城堡时,群爷低声道:“喂,轻一点儿,小麻雀正在里边做美梦呢!”我赶紧把光移开,生怕惊吓了鸟儿的梦境。
前边是白杨林。白天在李树上和我打招呼的花喜鹊,就筑巢在最高大的白杨树上。我用手电去照,鹊巢像一个在树杈中高举的句号。群爷好像看见了一般,对我“嘘”一声,道:“花喜鹊正在抱窝呢,你别吓着她。”我赶忙收回了电光。
小池塘被雾气遮遮掩掩。“扑通、扑通”,因为我和群爷的临近,青蛙们不停地跳入水面,一圈圈涟漪搅乱了水中散乱的星光。
走在坚实的土地上,和群爷说着话,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出很远。再穿过一片黑松林,迈过一条小河,我们就要回到村庄了。
群爷忽然停下了脚步,用手牵住我的胳臂,道:“孩子,把手电关上。”
“好!”我壮着胆儿把手电关上,黑暗立刻汹涌而来,我的心一下子沉入无边的幻境,赶紧又把手电筒摁亮。哦,身边蹲伏的不是怪物,只是一丛矮壮的油松。
“手电筒关上,跟群爷走!”群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语气十分坚定。我不能欺骗一个盲人,咬咬牙,再次把手电筒关上。
黑暗中,我感觉后面“唰唰”作响,有怪物悄悄跟来,正要把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我的肩上……我刚想回头,猛然想起群爷的话来。“男儿身上三盏灯”,我可千万不能把自己的生命之灯熄灭!我赶紧像群爷一样,站稳脚步,挺胸抬头,摆平双臂,正步向前走去。
“脚下有道沟,小心!”说话之间,群爷手臂牵引着我,稳稳地迈过了白天经过的一道河沟。
“嘘——”群爷迈上沟沿,停住了脚步,用肯定的口吻道:“有一只野兔,要出来打食了。”我真想看看夜行动物的模样,但是,群爷抓紧我握手电的手,使我无法打开手电筒的开关。
“闭上眼睛,细听!小家伙正在草丛里移动呢!”群爷低声说。
“群爷,我听不见!”
“要用心去听!”群爷低声道。
我闭上眼睛,凝神,屏气。脑子里清净下来,心中逐渐变得宁静平和。
突然,我觉到面前一片光明,恍惚看见了白天经过的野荆丛。20米开外,一只灰色的野兔蹑手蹑脚,正在采摘松林边的蘑菇。它不时机警地四下环顾,长耳朵耸动,不停地搜索周边的声响。
我学着群爷,屏住了呼吸,生怕干扰了野兔的进餐。
好一会儿,小野兔像饱食后的小孩儿,心满意足地蹿越了几下,倏然隐入茂密的花丛。我和群爷都长舒了一口气,像两个在篮球场上找到默契的队友,不用说话,就相互理解了对方。
“孩子,看清了吧?用心看,什么都会看到。”群爷说着,率先迈开了脚步。
一老一少,并肩前行。我睁开紧闭的眼睛时,奇迹发生了,面前的景色清晰如白昼。秋风徐徐,薄雾散去,灿烂的银河下面,村庄,丘陵,果园,河流,历历在目。正是午夜时分,夜色正浓。我怎么突然有了望穿黑暗的能力呢?
我激动地抱紧了群爷健壮的胳臂……
六
巡夜回来,我第一次关灯睡觉,更不要群爷守候在身边。钻进被窝之前,我看穿了屋里的深邃,看到了窗外灿烂的星河。
次日起床后,我因为睡眠充足,变得格外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我不再逃避过去心中潜藏的恐惧,开始向群爷仔细描述我曾经的噩梦。
秋阳照耀着淡蓝的远山,山坡下的公路伸向遥远的地方。路径不管怎么缠绕,都会蜿蜒向我在都市里温暖的家。
“你爸爸被那个年代的坏人在夜里追杀,所以怕黑。孩子,要想摆脱噩梦,就要找到起因。”群爷不肯让我看到他残疾的眼睛,连睡觉都戴着墨镜。我透过黑色的镜片,想象着他曾经明亮又具有穿透力的目光。
“孩子,闭上眼睛,不要逃避,去接近那个噩梦吧!”群爷说。秋风吹动他的白发,老人像山中修行的一个智者。他曾经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当年,他埋伏在边境线的岩石后,草丛里,目光执着,意志坚定,用心去感受对手。
黑暗。柔软的无底的深渊。四下里坚固的墙壁。我四下拍打。没有门。无论我如何哭喊,四下里都是一片死寂。我冲撞,踢打,却怎么也无法突围……灿烂的秋阳照耀下,我闭上眼睛,向面前的白发智者描述我曾经的梦境。
噩梦真长!
过了好久好久,浑身战栗的我,终于勇敢地睁开了眼睛。
哦,群爷正端正地面对着我,狙击手的目光似乎要透过黑色的墨镜,把我的恐惧洞穿。
“孩子,你三岁的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做晚饭,你在卧室里睡觉。你睡醒后一个人玩起来,淘气的你不小心钻进了衣柜里。柜门被反锁上,里边黑乎乎一片。你害怕,用力拍打柜门。可是,厨房里锅碗瓢盆在响,柜子又隔音,你的力气又小,妈妈听不见你的哭喊。最后,你哭喊累了,撒了一泡尿,趴在柜子里的棉被上睡着了。”群爷磁性的声音在秋阳下娓娓道来。我闭上眼睛,恍惚中回到了幼年,群爷的讲述在我的脑海里放电影一般,只是没有色彩,是老电影,黑白片。
“妈妈发现你时,你已经在柜子里沉睡了。梦里还在抽搐,还在委屈地哭,害怕地叫!”群爷慢悠悠地说。
“啊!”我大叫一声,如在黑暗中拨开迷雾一般,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自己噩梦的起源。
“呵呵,哪个孩子都有差不多的经历。黑暗是无边无沿的东西,谁能不怕黑呢?孩子,这些都是你爸爸讲的。你父母一直在寻找给你治病的方法。”老人的大手握住我,一股暖流顺着手臂传来。
“哦!”我久久地看着群爷。他秋阳下的脸,沟坎纵横,藏着岁月的痕迹,却阳光四溢。
可是,群爷,你真的适应黑暗了吗?
群爷仿佛知道我的心事,面向西山的斜阳,叹息道:“太阳多圆,多亮呀!爷爷真想看看它。”
七
我第一次希望黑夜早些来临。夕阳却慢吞吞的,充满对天空的留恋。不过,夜总算黑透了。村庄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天地之间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