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二毛子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望着我们,哦,不,是掠过我们的肩膀望着我们身后。我和铁车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她身子骨单薄、瘦弱,一张灰尘色的脸像核桃一样小而多皱。女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进来就倚靠在墙上,惊恐地回头望着身后的大街。那样子,就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不用说,这就是二毛子的养母。
二毛子站起来,一把推开站在摊前的我和铁车,冲到妇人跟前。他上前揽住还在瑟瑟抖动的女人的肩膀,低声询问着什么,接着,还没等我们看明白是咋回事,二毛子像只豹子似的冲了出去。
我和铁车随后跟着跑了出去。
街上行人如织,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如果你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有那么一小股暗流在涌动:一些神色慌张、拎着各种家什的流动小商贩在四处逃散。前方不远处,一辆标有城管字样的大卡车停在路边,一个身穿制服、粗嗓门的城管同志正在和一个小商贩交涉,另外两个正往车上装收缴来的东西。
二毛子双目炯炯,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几个城管同志,就像豹子一样紧盯着目标,脚下不停地在往前走。他敞开的衣襟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响,像鸟儿一样拍打着翅膀,脑后一缕卷曲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在一起一伏。
这个英俊的俄裔混血少年,这少年脸上冷峻的愤怒的神情,在人群中是如此的醒目、扎眼。不时有人停下来,侧身给他让路,走过去了还回过头来看他。两个手拿冰淇淋的女孩退到路边,一边向这边张望,一边在窃窃私语。
我和铁车紧紧地跟着他,他的步子很大,为了跟上他,我们不得不小跑起来。就像两个好事的,生怕错过了一场好戏的小孩。我突然兴奋起来:这样连个理由都没有,随便放任自己撒丫子乱跑的感觉真好。
此时,粗嗓门的城管同志和一个卖杏的小贩拉扯起筐子来,金黄的杏洒了一地。后面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城管正信步向一个小推车走去。
二毛子的脚下稍稍停顿了一下,就像足球队员飞起一脚前那个些微的停顿,忽然,他向前狂奔起来,向着那个走向小推车的胖城管冲去。他跑得那么快,像一颗子弹似的冲到车子和胖城管跟前,先于他,二毛子伸手抓住了小推车,顺势往怀里一带,车子晃悠了一下,锅里的栗子泼溅了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没等胖城管回过神来,二毛子推着车子掉头飞奔起来。车轱辘欢快地吱扭扭地叫着,不时有栗子泼溅出来,有什么东西左一个、右一个地落下来,飞向路边。行人纷纷让出一条路。
二毛子像一个勇士,推着那辆破战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前狂奔。他一边向前跑,还一边忙不迭地抽空回头看,脸上洋溢着开心的孩子气的微笑。
胖城管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就索性停了下来,无可奈何地朝远去的二毛子扬起两个空巴掌,骂了声“小兔崽子”,一抹宽洪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的微笑在他脸上闪了一下。从那声“小兔崽子”和舒展、宽容的微笑看,他们较量过不止一回了。
我们一直在后面跟着跑,像两个忠实的小喽啰。由于车速飞快,先是一个蜂窝煤,然后是一把炒勺,一个搪瓷缸先后被颠了下来。蜂窝煤摔裂了,相继又被二毛子、铁车和我分别踩上一脚,光荣地献身给了路基。炒勺和搪瓷缸子给铁车捡到,被他怪模怪样地一边一个拿在手上。
见城管不再追,二毛子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这才放慢步子,一边稳当地,以一个悠闲漫步者的步态推着车子往前走,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着:“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大栗子!”
很快,生意就来了,不时有人走过来要买栗子。二毛子这下来了精神,他笑容满面,两眼闪闪发亮,整个人一下子就活了,简直跟刚才,跟我们百般引诱他开口说话时判若两人。他用带点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老练地招呼着客人,嘴里还“叔叔、大姐”地叫个不停,嘴巴那个甜啊。他把秤悠得高高的,收钱时还主动大方地抹去零头,十足一个精明的小生意人。我和铁车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见二毛子推着车子回来,女人一张愁苦的脸像只紧攥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她摸索着失而复得的小推车,嘴里嘀嘀咕咕,心疼着那失去的蜂窝煤和小半锅炒栗子。二毛子像哄孩子似的安慰着养母,推着她到袜摊后的小凳子上歇着,自己去卖剩下的栗子。
铁车把捡到的炒勺和搪瓷缸还给二毛子。为了表示感谢,他请我们吃糖炒栗子。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感觉肚子有点饿。或许是因为刚才跑的。我们没跟他客气,坐下来,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当然,我们会有分寸的,人家毕竟靠此生活。
“你真的不知道普京是谁?”铁车问。他还记着这个。
二毛子摇摇头。“不是一个姓叶的吗?”
“那是他的前任,”铁车说,“那托尔斯泰呢?”
二毛子又摇摇头。
我们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在他的脸上,刚才做生意时的那种生气和伶俐劲儿现在不见了,一丝倦怠和苍白一闪而过。在这张脸上,你如果仔细找,还能找到一丝稚气与天真,那是我们熟悉的,我们自己身上也有的东西。就在这张稚气与圆熟并存的脸上,此刻,正被一种显而易见的无辜充满。我们知道他没有撒谎。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沉默着,心上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我们应该想到的——他只读完了小学。”铁车说。
“这是违反义务教育法的。”我为二毛子感到惋惜。
“他那种家庭,首先想到的是填饱肚子。”
我叹着气:“唉,他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啊……”何止是俄罗斯文学。我忽然想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好风景,别说是他,我们每个人所能领略、享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他那张漂亮的、略带忧郁的脸,仿佛一块璞玉,未经琢磨,落进了寂寞的没有希望的尘埃。我想,多年以前,在他被丢弃到台阶上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改变了。
也许,这就是大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2月号上)
父子
周敏
墩儿和他爹搬到淼镇,是在他六岁那年。那时,他还只是个小胖墩儿。爷儿俩在镇子西北角的两间瓦房里安了家,墩儿他爹在省城打工,墩儿在省城上学。在城里上学,这对淼镇的孩子来说,是个传奇,对这里的爹妈来说,却透着一百二十分的不理解。能挣几个钱?供孩子在城里读书,大概是一时糊涂!
可墩儿他爹似乎并非一时糊涂,墩儿这一念就是十年。这么一计算,墩儿已经在省城读高中了。淼镇的孩子不多,也没有到省城里去读书的。在众人眼里,墩儿就是这镇上的高才生,是顶有学问、顶有出息的孩子。此类当面的或背地里的赞许,多少让墩儿他爹有些得意——从他那永远饱含爱意的、注视墩儿的目光中,就能看得出。
墩儿其实不好看,或许主要是因为太胖的缘故。头出奇的大,脖子上的肉多,以至于与下巴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脸上的肉也不少,眼睛几乎被挤成了两道缝儿;身上的赘肉更多,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像极了孩子们最喜欢在上面蹦跳的弹簧床垫。
没有人当面取笑过墩儿的肥胖,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倒不是大家不乐意,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机会。只要是外出,墩儿和他爹几乎是形影不离。爷儿俩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微笑,一路上会朝遇到的每个人点头示意,尤其是墩儿,那微笑灿烂而纯洁,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讨人欢喜。
看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渐行渐远的背影,村民便有了议论的话题。
“从这背影儿看,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哈哈。”
“墩儿他爹大概也不容易,这么胖的孩子,必定食量大,不好养哦……”
“可人家有出息,我从他家窗帘的缝隙中见过,一柜子的奖杯,满墙的奖状。虽看不大清,但样式各不相同,让人羡慕。”
墩儿家的窗帘的确从未拉开过。爷儿俩早出晚归,十年如一日。也难怪,在众人心中,像墩儿这样优秀的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平日里,按时到校,认真听讲,努力做功课自不必说,周末和假期,补习班自然是家常便饭,逃不掉的。一想到这些,其他的孩子就不大羡慕墩儿了。这也难怪,墩儿似乎没什么太多的课余活动,早上出门,晚上回家,从不和同伴玩耍。在他的世界里,大概只剩下学习了吧?
不过,从他永远面带微笑来推测,墩儿似乎乐此不疲。更为重要的是,从未有人听到过墩儿的抱怨。事实上,墩儿除了喊他爹以外,几乎没和谁说过话、聊过天。大家倒也不见怪,一般来讲,天才都有些怪癖,这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墩儿还总是冲着大家微笑呢?
墩儿他爹不能获得这种理解,一来因为他不是天才,二来,对于老实巴交的他,很合适作为闲聊打趣的对象。这打趣的话题,大约分为两类,一类关于墩儿,另外一类关于墩儿他娘。
“你们家墩儿这么胖,养活着不容易吧?”
“还好,还好。”遇到这类问题,墩儿他爹总是摸着后脑勺儿,傻笑着回答。似乎喂养这个胖儿子,是件挺幸福的事儿。
“以后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了吧?别的大学你家墩儿是必定不去的吧?”
“再看,再看。”依然是傻笑,感觉甜蜜在其中。
“没见过,也没听你提过墩儿他娘啊。今儿你可怜可怜咱们,说来听听?”
“过去的事了,不提,不提。”说到这里,墩儿他爹都会收起笑容,借口给墩儿做饭,告辞回家了。
两类话题,三句话,一谈就是十年,直到这年的八月十五。
一大早儿,墩儿和他爹照例朝村口的公交站走去。阳光透过杨树叶间的空隙,影影绰绰洒在路面上,增加了爷儿俩的好心情。
“别忘了给墩儿买月饼。”田间干活儿的,不忘以调侃墩儿他爹为乐趣。
照例在公车站等待了大约五分钟,车就如期而至了。因为天天坐,和每位司机都已熟识。他爹在前,墩儿随后上了车。
“早上好,后面的专座儿给您留着呢。”不同的司机,同样的问候。
所谓专座儿,就是车厢最后排的双人座位。爷儿俩已经习惯性地坐在那里,而司机也会提醒其他提前上车的乘客给予保留,算是对老顾客的一种优待吧。墩儿他爹总会先坐在靠窗的位置,与其说坐,不如说是“缩”在里面,大约只占三分之一的座位面积,因为墩儿胖,另外的三分之二是留给他的。
和往常一样,爷儿俩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下了车,他爹送墩儿去了学校,然后自己去了工厂。
可到了晚上,谁也没回家。
那天傍晚,淼镇上的街坊们照例聚在镇子进口处聊天,一面解去一整天劳作的疲乏,一面等待着晚饭的开始,年复一年。每当这个时候,墩儿和他爹的身影都会准时映入大家的眼帘,由远及近,渐渐地清晰。这个过程,也给了大家闲聊的谈资和足够的时间。对于镇上平淡而安逸的生活,这显得非常重要。
“已经过了十分钟了,怎么还没来?”
“或许是公交车出了故障,耽搁了时间。”
“或许搭乘下一班吧?没准儿爷儿俩在城里过节。”
“在城里过节?亏你想得出,墩儿他爹舍得花这个钱?再说,养他不容易。即便舍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这么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半个多小时,就都回家吃饭了。直至过了末班车的时间,也没见墩儿和他爹的踪影。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正当大家的胡乱猜测已经渐渐平息之际,夕阳的余晖下,映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向镇子的路口走来。墩儿他爹,步伐的频率与往日类似,不快也不慢,只是旁边少了个胖儿子。
“哟,回来了,哪儿发财去了?挣钱都顾不上回家了吧?”
“没有,没有。”墩儿他爹的话依旧不多。
“墩儿呢?改成住校了吧?这样儿好,省得你操心,学习时间还多。”
“没有,没有。”依然是这句话。
“那到哪儿去了?”那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在这儿,在这儿。”墩儿他爹一边说,一边举了举手里的一个木头匣子。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听到墩儿他爹不快不慢的脚步声,由重到轻。
淼镇的坟地就在镇子东头儿不远的地方,旁边有条小河,河边绿树成荫。拿老人们的话讲,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作为“阴宅”再合适不过了,但凡过世的家人葬在这里,那是全家的福气,家族会越来越旺。
下葬那天,没几个人过去,因为年少夭折,不少村民觉得晦气,不愿意沾这份不吉祥。墩儿他爹慢慢地蹲下,又极为缓慢地把那个木匣子往挖好的坑里放,似乎有种什么力量拉扯着他的手臂,前行一寸也甚为艰难。土一点点地堆积,渐渐地,没过了匣子。
看着逐渐鼓起来的土包,墩儿他爹嘴角儿抽搐了几下,可最终没流泪,反倒念念有词了。据当时在场的少数几个人回忆,大概是诸如此类的话:那边好,你在那边不受罪了……到底是不是这样的话,没人敢保证,毕竟墩儿他爹声音不大。不过,照常理推断,说这样的话虽然不精彩,却也不大出人意料。“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毕竟像墩儿这样,从不间断地拼命学习是份苦差事,从这个意义上讲,墩儿起码不用再那么辛苦。
对于墩儿离世的原因,他爹也似乎不愿谈得过多,只是一味说,这城里车太多,大家以后要多留神,车真的太多。
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道是谁获得的小道儿消息,说前阵子省城里确实撞死了个学生,听描述的模样来看,就是墩儿。至于为什么会被撞死,原因说起来不大体面,竟是因为偷东西。似乎那天是中秋节,这个被撞死的学生偷了块月饼,还没来得及拿走就被发现了。蛋糕店的主人其实也不想怎样,只是喊他一声,让他放下,可这个学生大概是被吓坏了,转身就跑,结果撞上了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当场就没了气息。
如果是墩儿,这太不符合逻辑:省城里的高才生,上清华、北大的料儿,竟然去偷月饼,谁会信呢?可也未必,墩儿估计嘴馋,否则也不会那么胖,一时糊涂也是有可能的。可他爹那么疼他,就不会给他买块月饼?唉,可惜了,一个好孩子,可苦了他爹了。
尽管大家将信将疑,但投射在墩儿他爹脸上的目光毕竟不同了,就像一台台X光机,要把他爹照透似的。可墩儿他爹似乎无所谓,照常微笑着对每个人点头,照常不紧不慢地去赶公交车上班。到了车上,还是会走到最后,坐那个位子,像从前一样,还是缩在里面,只占三分之一的面积。说也奇怪,另外的三分之二,竟再没有人坐。
多年之后,墩儿他爹害了很重的病,在一次去河边挑水的时候,一头栽进河里,再没上来。念着这个人的厚道,大伙儿帮忙料理后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借着整理遗物的机会,大家终于有机会走进墩儿他们家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家啊:里面空空如也,迎面有屋里唯一一样像样的家具——一张桌面油漆斑驳但是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镜框,奇怪的是,里面没有照片,而是镶嵌着一张已经微微泛黄、充满褶皱的作业纸,上面还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或大或小的深褐色斑点。纸上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大小不一的字迹,由于时间的久远,都有些看不清了。
一个老乡轻轻地拿起那个镜框,放在眼前仔细地辨认上面的字迹:爹,我过节给你吃,月饼,团圆。
老乡把镜框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摇了摇头。
在这张桌子的旁边,是一个非常破旧的手工制作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奖杯和奖状。
“手工比赛一等奖,培智特殊教育学校。”
“校级三好学生,培智特殊教育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