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阴平城,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老天似乎完全改变了性格,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终日悲悲切切,以泪洗面。绵绵的淫雨,像是一首无休无止的哀叹曲,昼夜不停地演奏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急,一会儿慢;一会儿洋洋洒洒,一会儿舒缓悠长;一会儿如丝如缕,一会儿若有若无……连续多日的阴雨天气,使阴平城内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就连那无影无踪的空气,也已经变得潮乎乎的,随手抓过一把,似乎都可以捏出水来!
尽管阴雨连绵,但驻扎在阴平的魏军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操练。每日天刚麻麻亮,他们便冒雨出城去进行操练,直到暮色冥冥之时,他们才冒雨回城。中午的那顿饭,也就只能在野地里就着雨水吃干粮了。不过,这些天的操练却与以往完全不同:他们一不演练各种阵法,二不进行舞刀弄枪,三不练习骑马射箭,而是一天到晚地爬山上树,攀崖登壁……一天紧张的操练过后,将士们全都滚得像泥巴猴似的,就连已经年近七旬的邓艾也不例外。
因为邓艾要翻越摩天岭去奇袭江油关的计划还处于严格的保密状态,军中知道此事者甚少。所以,将士们对这些奇特而又古怪的操练项目均大为不解,再加上整天阴雨不断,大家的盔甲被雨淋湿后又被身体烘干,被身体烘干后又被雨淋湿,终日穿戴着潮湿的盔甲进行操练,很是难受。因而,抱怨的情绪、埋怨的语言,也就不可避免地应运而生。多亏邓艾也和将士同甘共苦,身先士卒,才使将士们的不满情绪和怨气逐渐地平息了下去。
邓艾自下定了率军去奇袭江油关的决心之后,一面驰书洛阳请求司马昭允准,一面命令全军进行翻越摩天岭的训练,想在离开阴平以前,让全军将士练出一身爬山上树、攀崖登壁的本领,以适应以后艰难的行军,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和伤亡。所以,他才不顾阴雨天气,强令将士冒雨进行操练……
虽然邓艾从未进过纵深数百里的摩天岭,难以确切地知道它究竟险恶到何等程度。但是,从采药老者的讲述中,他已可大概地想象出这次长途跋涉的艰难与危险。这将是一次他从没有经历过的艰苦的行军,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险山恶水、悬崖峭壁、莽莽林海、遍地荆棘。他们将要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毒蛇猛兽的威胁和恶劣天气的威胁!
然而,对于这次艰难的行军,邓艾并不畏惧。正因为行军艰难,才为他们奇袭江油关提供了可能,才促使他最后下定了决心。出奇制胜,只有出奇才能制胜,而出奇的基础,便是那险恶的摩天岭。如果没有这种基础,根本就谈不上奇袭江油关。从这种意义上说,摩天岭的险恶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艰难,而且也给他们带来了胜利。这次行军越是艰难,成功的希望也就越大。同时,他也坚信: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高山,没有渡不过的大河,没有穿不过的林海,没有踏不平的荆棘。采药老者一人尚可在摩天岭上独来独往,他和数万将士岂能束手无策?只要全军将士同心协力,不畏艰险,知难而进,就一定可以战胜摩天岭,达到奇袭江油关的目的!
现在,最令邓艾担心的,并不是行军途中的艰难险阻,而是远在洛阳的司马昭的态度。魏国政坛上的风风雨雨,他涉足宦海后的耳闻目睹,都使他对司马昭多猜多疑的秉性颇有了解。在驰书洛阳以前,他就为先行后报还是先报后行而苦恼了一夜。最终他还是怕引起司马昭的猜疑,而采取了后者。若他当时冒险地采取前者,此时他恐怕已率军翻越过摩天岭,饮马涪水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邓艾仍然没有接到司马昭的回书,这不能不令他心急如焚:万一司马昭不允准他的请求,他又该怎么办?按照司马昭的指令,放弃这一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这样虽然可使他免得去吃那种难以想象的苦头,但却要给这次伐蜀带来恶劣的后果,很可能是劳民伤财、空手而返。倘若伐蜀之战以失败告终,那么司马昭肯定会迁怒于他,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姜维的引兵东归,将失败的罪过推到他的身上,使他有口难辩,蒙受不白之冤!假如他违背司马昭的指令,私自率军去奇袭江油关,必定会引起司马昭的猜疑,甚至会惹恼那个大权独揽的大都督,为他今后的处境埋下无法消除的隐患。即使他取得了奇袭江油关的胜利,扭转了这次伐蜀之战的乾坤,实现了司马昭多年来日思夜想的美梦,但这也只能让他躲过一时的灾祸,难保以后不会出事。
正因为如此,邓艾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尽管每天结束操练以后,他都累得四肢酸痛,疲惫不堪,但每晚他都要面对着孤灯静静地、久久地坐着,一直要坐到深夜。房檐上的雨水不紧不慢地往下滴流着,发出单调而乏味的叭嗒叭嗒声,仿佛寺院里有节奏的木鱼声,伴着一位坐禅的老僧。
今天是邓艾驰书洛阳的第二十五天了,而这场绵绵的淫雨也已下了半个多月,仍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长时间的阴雨天气,使阴平城里的气温降低了许多。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冷气侵人,已经有了些初冬的味道,使默然静坐的邓艾接连打了几个寒噤。这寒噤一次次地向邓艾发出警告:冬天不久就会降临,若再拖延下去,翻越摩天岭就将变得更为艰难,奇袭江油关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许多兵马将会因此而永远地留在摩天岭中……
思念至此,邓艾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他再也坐不下去了,挣扎着站起身来,在房中慢慢地踱着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房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一直响到了二更多天。
就在邓艾急得团团乱转之时,当夜领兵守城的邓忠风风火火地闯入房中,急切地说:“父亲,派往洛阳之信使带来了大都督手谕!”说着,将司马昭的书信呈给了邓艾。
邓艾赶紧接过司马昭的书信,拆去密封,瞪大眼睛阅读起来。阅罢,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高声地命令邓忠:“速去传令,让师纂、王颀、杨欣、牵弘与田续,立即前来议事!”
三天之后,邓艾把数千名伤病的将士和大批战马留在了阴平城,率领着两万多精壮兵马进入了摩天岭,踏上了奇袭江油关的漫漫征途。
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造就了这纵深数百里的摩天岭,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屏障,坐落在陇蜀之间。亿万年的雨水冲刷与河流切割,使这块高高隆起的地壳面貌全非,变得地形破碎,沟壑纵横,高低悬殊,凹凸不平,巍巍的山峰直插云霄,幽暗的峡谷深不见底,陡竖的悬崖如林而立,挺拔的峭壁崛地而起。复杂的地形和高低的差异,形成了这里特有的“立体”气候,从深谷到山顶,呈现出明显的垂直变化,往往是山脚下野花盛开,山腰里冷风嗖嗖,山顶上雨雪纷飞,真可谓是:“一眼望四季,十里不同天。”
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特有的“立体”气候,使得摩天岭上的动植物的结构异常庞杂,品种繁多,无论是生长在寒带的、温带的和亚热带的各种动植物,还是生长在高山的、平原的、丘陵的和盆地的动植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适合于它们生存的地方,并在这里栖息繁衍,生根结果,一代代、一茬茬地延续着它们物种的生存。
虽然摩天岭为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提供了生存的环境与条件,但是,由于它地处偏僻,山大沟深,交通闭塞,道路艰险,却不适于人类的生活和居住,因而这里荒无人烟,在陇蜀之间形成了一个人迹罕至的空白地带。汉武帝征服西南夷时,曾在摩天岭中开凿出了一条阴平小道,以沟通陇蜀。然而,因为这条小道十分艰险难行,不久便被废弃了,只有那些私运盐铁的牟利之徒和杀人越货的山贼野寇,为避开官府的追查搜捕,才冒险从这条小道上往来。可是,谁又能料得到,几百年之后,邓艾为了出奇制胜,又率军踏上了这条废弃已久的阴平小道,开始了奇袭江油关的艰难行军。
尽管邓艾已从那位采药老者的讲述中,得知这条小道的艰险难行;尽管邓艾对这条小道的艰难险阻展开了大胆的想象,并为此做了相应的准备。可是,当他率军踏上了这条小道后。才吃惊地发现:无论是采药老者的讲述,还是他大胆的想象,都不足以表现这条小道的险恶!他事先所进行的那些特殊的训练和所做的种种准备,都远远不能应付行军途中所遇到的困难。
这条时断时续的羊肠小道,时而像是一条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的枯藤,斗折蛇行,弯弯曲曲,一边是陡立的崖壁,一边是幽暗的深谷;时而似一条缠绕在崇山峻岭问的飘带,忽上忽下,忽明忽暗。忽儿消失在云雾之中,忽而盘旋在山腰之上;时而如一条蠕行在林莽荆棘中的长蛇,左蹿右奔,蜿蜒而进,一会儿钻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一会儿爬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时而仿佛一条奔流在沟谷涧壑里的小溪,千回百转,忽隐忽现,在嶙峋的怪石中夺路而行……
这是一条只能供猿猴、野兽出没的山间小路,不适于人类的行走,更不适宜于大队兵马的行军。在绝大多数的路段上,兵不能并肩,马不可联辔,只能一个挨着一个地鱼贯而行,两万兵马像是一条数十里长的串珠,顺着那条羊肠小道,缓慢地向前移动,若不发生意外,一天下来,也只能前进二三十里。然而,在如此艰险的道路上行军,又岂能不发生意外!扯破衣衫划伤脸、碰坏手脚摔断骨的事情,接二连三,从未间断过。尤其可怕的是,在悬崖峭壁上行军,人多马杂,强弱不一,只要有一人一马踏错一步,就会跌入深渊,摔成肉泥;而只要有一人一马跌落下去,必然就要引起连锁反应,响起一片惊叫,带来一阵慌乱,慌乱之中必然会有更多的人与马踏错步子,摔下悬崖……此类事故,屡屡发生,每天行军结束,都要损失几百兵马。
险恶难行的道路,已经让邓艾和全军将士吃尽了苦头,伤透了脑筋,每天行军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而那“立体”的气候,仍不肯轻易地放过这支精疲力竭的兵马,也在变换着花样地折磨他们!
如果说,阴平的天气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终日以泪洗面的女孩子;那么,摩天岭的天气则是一个喜怒无常、暴躁怪戾的坏小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满脸瓘笑,还不时地要玩弄一些让人无法忍受的恶作剧。摩天岭上,时而阳光普照,蓝天澄碧,白云悠悠;时而乌云压顶,天昏地暗,风雨大作;时而浓雾弥漫,烟云翻卷,细雨飘洒;时而寒气逼人,冷风刺面,雪花纷纷。更有甚者,不知何时,核桃般大小的冰雹就会骤然而至,噼里啪啦地肆虐上一阵子,然后扬长而去……
邓艾率领的这支兵马,一天之内不知要经历过几次春夏秋冬。他们一会儿热得汗流满面,一会儿冻得牙齿打架,一会儿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会儿又被冰雹打得鼻青脸肿……那些体魄健壮的将士尚可咬着牙挺过去,而体质稍差些的便相继病倒在行军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