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上,我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早欲告知于汝,可又怕惹得汝心烦,扰得汝不安,故而才深藏心底。如今,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矣。”王元姬拉着司马昭的手,推心置腹地说,“子上,我总觉得,汝要多加提防者不是邓艾,而应是钟会。邓艾虽常陈异议,但他却并无恶意,即使是有所偏颇与不妥,也是由于他久处边远之地、难以总观全局所致。而钟会虽善于察言观色,言语多合汝意,但其却居心叵测,见利忘义,而且好为事端。因而,汝对钟会不可过于宠信,不可委以大任。否则,后患无穷。如今,伐蜀之战尚未见分晓,钟会好为事端之本性就已经初露端倪矣。”
“噢——”司马昭不由一怔,有些惊愕地说:“有关钟会之事,钟毓与邵悌已向我提出过忠告,对此已引起我之警觉,并有所防范。但元姬说“钟会好为事端之本性已经初露端倪”不知所指何事?”
“子上思虑精细,洞幽察微,难道阅过卫瓘之密报后竟无所察觉?”王元姬提醒着司马昭,“卫瓘两次密报,前后仅相隔十余日,但对邓艾之态度,却截然相反,原因何在?”
“元姬所言,我已有所察觉。”司马昭疑惑地说,“卫瓘身为军司,奉命监督伐蜀诸军事。他有权直接向我密报一切,与钟会有何干系?”
“此两份密报,虽均出自卫瓘之手,但阅罢细想,又令人觉得好像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王元姬晃了晃卫瓘送来的密报,有根有据地说,“前一份密报,乃卫瓘离开狄道时所写,密报中对邓艾倍加推崇,认为邓艾围困姜维之部署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后一份密报,乃卫瓘到达白水关后所写,密报中处处流露出对邓艾之不满。仅仅时隔十余日,同一卫瓘为何判若两人?这岂能不令人深感蹊跷!我以为,卫瓘前后态度之巨变,恐与钟会有关,卫瓘后一份密报可能是在钟会蛊惑之下写成,密报虽是出自卫瓘之手,但其中许多话却是出自钟会之口。请子上三思,切莫偏听偏信,以致做出不慎之举!”
王元姬的话触动了司马昭原本多猜多疑的神经,在他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波动。他紧蹙起双眉,起身离开了赏心亭,在菊苑中的小径上缓缓地踱着步。
王元姬本想跟随司马昭而去,可是她刚走了两步,就改变了主意,又收住脚步,伏在亭子的栏杆上,默默地望着在菊丛中慢慢移动的司马昭。
司马昭在菊苑中转了好几圈,又慢慢地回到赏心亭,郑重其事地说:“钟会是手握重兵之大将,邓艾是久镇陇右之重臣,二人又皆智高谋深、胸富韬略。对此二人必须慎之又慎,既不可轻易猜疑,也不可不加防备,更不能轻举妄动,若一步迈错,便要生出事端,后果不堪设想。”
“子上之言甚是!”王元姬深沉地说,“汝暂且冷眼旁观,以静制动。”
“冷眼旁观,以静制动。元姬此八字策略,真乃金玉良言!”司马昭赞赏地瞅着王元姬,感慨地说,“能得元姬为妻,乃司马昭之大幸,亦是司马家族之大幸!”
日头已经平西,温暖而不炽热的阳光普照着菊苑,使菊苑内像是落进了一片绚丽的晚霞。微风吹过,万千朵怒放的菊花慢慢地摇曳,仿佛一块彩色的丝绸在缓缓地飘拂。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随着微风四处溢散。
王元姬的一席话,像是一阵轻柔的秋风,吹去了那片笼罩在司马昭心头的阴影,驱散了那股郁积在司马昭胸中的忧愁,使他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心中爽快了许多。本不是为赏菊而来的司马昭,此时对菊花的兴趣陡然大增。他凭栏四望,饶有兴致观赏着亭外的菊花。王元姬依偎在司马昭的身边,指指点点,轻声絮语,向司马昭述说着各种菊花的习性和特点。
又有一股轻风迎面吹来,把一缕沁人肺腑的清香送入了司马昭的鼻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赞叹地说:“好香啊,吸上一口,令人身轻气爽!”
王元姬淡淡一笑,微闭双目,轻轻地吸了几口气,低声地吟诵道:
高雅妩媚不争春,
幽香轻浮暗度人。
耐过严寒度酷暑,
金秋时节方现身。
“好诗!好诗!”司马昭扭过脸来,十分欣赏地瞅着王元姬,感叹地说,“元姬不仅智谋超人,而且才华横溢,方才作了一篇菊花赋,如今又吟菊花诗,真可谓是集聪明才智于一身,令我不敢仰视!”
“子上莫要取笑于我。”王元姬款款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情兴难遏,随口胡乱诌上几句,何谈赋、诗。子上切莫泄漏出去,免得贻笑大方!”
“我敬佩尚且惟恐不及,又岂敢取笑于汝!”司马昭满脸瓘笑地说,“世人常把女子比做花,若果真如此,听元姬之言,观元姬之行,处处皆与菊花之风采品德相似,无怪乎汝这般酷爱菊花。”
司马昭和王元姬正谈论着菊花,司马炎匆匆地来到了菊苑内,跪倒在赏心亭外,双手举着一封书信,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说:“征西将军邓艾送来一份紧急军报,孩儿怕有误伐蜀之大事,不敢耽搁,特来呈送于父亲,打扰了二老观花赏菊之雅兴,请二老恕罪!”
“邓艾送来紧急军报?”司马昭赏菊的兴趣一下子全消失了,急忙走出了赏心亭,取过邓艾送来的那份紧急军报,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在这份紧急军报中,邓艾先是详细地向司马昭报告了沓中之战的经过,分析了沓中之战失败的原因,并主动地承担了责任。接着,邓艾又写道:
艾率军追至阴平桥后,知姜维已巧取了阴平桥,逃之夭夭。为弥补未能把姜维绊于沓中之过失,艾欲与诸葛刺史合兵一处,奔袭白水关。如此一来,向北可从背后攻击阳安关,助镇西将军一臂之力;向南可乘虚攻夺剑门关,打开入蜀之门户。然而,一则由于诸葛刺史对艾怀有疑心,连夜率军离开了阴平桥;二则因为镇西将军已夺取了阳安关,姜维率军退守剑门关。故而,艾只好暂时移师阴平城,另寻破敌之计……艾以为,剑门关乃天险之处,姜维乃智勇之将,我军夺取此关,难上加难;即使最终能够攻破此关,也必定伤亡惨重,无力再去灭蜀,反让吴国坐收渔翁之利。为此,艾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终于寻求到一破敌之计:艾拟率陇右之军由阴平出发,从阴平古道翻越摩天岭,直插蜀国之江油关;然后再顺涪水南下,直捣蜀国之涪城。涪城距成都仅三百余里,若夺得此处,成都则失去最后之屏障,直接暴露在我军刀枪之下。即使我军一时难以攻取涪城,也无异在蜀国腹心之上插了把尖刀,使蜀军首尾难顾。固守剑门关之姜维如回兵救援涪城,则剑门关不攻自破,镇西将军可率伐蜀大军并驾齐驱,进入巴蜀;若姜维不回救涪城,蜀军主力尽在剑门关,涪城与成都兵微将寡,不日将为我军所得!兵法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艾自忖:此用奇兵冲其腹心之举,虽不无冒险,但成功之希望也颇大,不失为灭蜀之良策。故而,斗胆直陈,请大都督明鉴!艾在阴平秣马厉兵,翘首以待,恭候大都督钧谕!
司马昭把邓艾的紧急军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默默无语地把它交给了王元姬;王元姬逐字逐句地阅读了一遍,又一言不发地将它交于躬身侍立在一旁的司马炎;司马炎仔仔细细地看过以后,又一声不吭地把它捧还给司马昭……这夫妇、母子、父子三人,皆意识到了邓艾此举的重要,是否允准邓艾提出的奇袭江油关的作战计划,不仅将直接关系到伐蜀的成败,而且还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司马家族的根本利益。这等重大的军事行动,绝不可轻易地作出决断,必须要谨慎处之,免得一失足而致千古恨!所以,他们都在认认真真地权衡着利弊,小心谨慎地思考着它的可行性,谁也不敢轻易地去下结论……
深思,沉默,赏心亭中一片寂静。亭外的菊花散发出的缕缕清香,在亭中无声无息地飘荡;菊花丛中上下翻飞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传人亭中,隐约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昭把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了王元姬的身上,殷切地问:“以夫人之见,邓艾之请可行否?允之乎?否之乎?”
王元姬依然望着亭外的菊花,不置可否地说:“大都督自幼熟读兵书,又曾多次领兵外出征战,精晓兵法,深谙军事。以大都督之见,该如何处置?”
“总观战局,邓艾所请倒也不失为灭蜀之上策,若能得手,便可出奇制胜。但……”司马昭犹犹豫豫地说,“摩天岭高耸入云,横亘东西,纵深数百里,且山恶水险,荒无人烟,毒蛇猛兽出没其间。邓艾孤军深入,跋山涉水,既无粮草,又无援兵,万一有失,岂不是白白损失了我军一支精锐之师,使我伐蜀之兵力大减。”
“大都督所虑虽甚有道理,但也不必因小而失大,为防万一而坐失这一出奇制胜之良机。”王元姬深谋远虑地说,“邓艾乃智勇兼备之良将奇才,又是久经沙场之识途老马,在此之前,他必定是经过反复思量,认为可行才请求去奇袭江油关,请大都督三思。”
“嗯!夫人所言也是。”司马昭又把目光转向了司马炎,低沉地问,“炎儿,汝意下如何?”
“这……”司马炎不敢轻易表态,欲言又止,求援般地看着王元姬。
王元姬慈爱地瞅着司马炎,鼓励地说:“炎儿,汝已长大成人,此处又非议事堂,有话直说无妨。”
司马炎得到王元姬的支持,壮着胆子说:“孩儿以为母亲之言甚是。我军应趁姜维在剑门关与钟会对峙、无暇西顾之际,让邓艾率军去奇袭江油关。若有迟疑,只怕姜维清醒过来,派兵增援江油关。”
司马昭瞧了瞧王元姬,又瞅了瞅司马炎,用力拍了一下亭柱,破釜沉舟地说:“就依邓艾所请,传令他率军翻越摩天岭,去奇袭江油关!”
“大都督还应传令钟会,命其不断佯攻剑门关,吸引住姜维,以策应邓艾。”王元姬认真地提醒着司马昭。
“夫人之策甚为高明!”司马昭转身走出赏心亭。高声说,“炎儿,汝速去请羊祜、张华到我书房中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