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千跟随着蒋舒归顺了魏军的蜀兵,见胡烈让他们去搬运和掩埋尸体,心中大为不满,怨声四起,纷纷要蒋舒去找胡烈评理。蒋舒两头受气,有苦难言,只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言好语地劝慰着他的部属。
在蒋舒的再三劝慰下,那些蜀兵的怨声才低落下去,忍气吞声地去搬运和掩埋那些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可是,仅靠那三千兵士,要把关城内万余具尸体搬运到数里之外的山谷中,并掩埋掉,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甚至连马匹也难以通过,只能靠人去背。兵士们一人背着一具尸体,在崎岖狭窄的盘山小道上艰难地行进着。
蒋舒吊着那条受伤的右臂,站在山坡之上,心中不由得一阵阵酸楚。不过,他并不是因为体恤属下那些负重而行的兵士感到酸楚,而是由此想到了他目前的处境:想不到胡烈竟如此不讲交情,让他这个为魏军伐蜀立下奇功的人来干这种倒霉的差事!这岂不是过河拆桥?早知如此,他何必要自作多情!然而,覆水难收,悔有何用?他只好暂且忍耐,待见到钟会之后,再说明原委,或许钟会不会像胡烈这么绝情。
在刚开始搬运关城内的尸体时,一是由于那些兵士的体力尚好,二是因为天气还比较凉爽,三是由于尸体刚刚开始腐烂,因此搬运得还算是顺利,兵士们虽有一肚子的不满情绪,但却都忍住没有向外发泄。到了半上午的时候,兵士们的体力已经逐渐有些不支,天气也慢慢变得闷热起来,尸体又大片地腐烂,搬运起来就很困难了。兵士们强压下去的满腹怨气,便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咒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当最后一批尸体搬运出关城之后,那些兵士的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再加之天上烈日当空,背上恶臭熏人,不少兵士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有的兵士脸色苍白,呕吐不止。兵士们实在无法忍受了,有的愤怒地破口大骂,有的悲愤地大声哭喊,有的干脆把背上的尸体扔掉,躺在了小道旁……
蒋舒见此情形,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连忙上前去劝慰那些兵士。但是,那些已经有所醒悟的兵士对蒋舒不理不睬。蒋舒见劝慰无效,便转而进行呵斥;呵斥无用,他竟然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挥起马鞭,抽打着那些躺在山坡上的兵士。
这一来,那些早已忍无可忍的兵士被激怒了!他们全都扔掉背上的尸体,呼啦一下子把蒋舒围在中间,将这半天所郁积起来的怨气、怒气和窝囊气,全都冲着蒋舒发泄过去。有的质问蒋舒为何要投敌献关,有的斥责蒋舒卖国求荣,有的大骂蒋舒把大家全出卖了……一时间,质问声、斥责声和怒骂声响成一片,把蒋舒淹没在翻滚的声浪之中。
蒋舒也有一肚子的怨气、怒气和窝囊气正没处发泄,被兵士们这一激,也憋不住了,一怒之下,竟然抡起了马鞭朝着四周的兵士乱抽乱打。
蒋舒的举动无异于火上烧油,引起了兵士的共愤。有人高声喊道:“打!打死这个卖国求荣之叛贼!”
还有的人说:“对!先把这个卖国求荣之叛贼打死,然后回家种田去!”
兵士们一呼百应,叫嚷着一拥而上,拳脚相加,乱打乱踢。眨眼工夫,就把蒋舒打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走,回家种田去!”兵士们喊叫着,一哄而散,三三两两地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之中,只留下满山坡腐烂发臭的尸体与蒋舒为伴……
正午的太阳像一盆炽热的炭火,烘烤着这片布满腐烂尸体的山坡,使这里变得恶臭熏天。一群群食腐的苍鹰,凭着它们十分灵敏的嗅觉和异常锐利的目光,发现了这些可以任其享用的丰盛食物,从四面八方云集到这里,贪婪地吞食着它们的美味佳肴。
此时的蒋舒,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一大片腐臭的乱尸之间,迷迷糊糊地做着白日梦:
他梦见自己来到了雄伟壮丽的魏都洛阳。在那豪华奢丽的大都督府中,司马昭笑容可掬地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蒋将军真乃当世之豪杰,我封汝为忠义侯,赏黄金万两,宝马十匹,美女二十名,再给汝建造府邸……”
他又梦见自己被捉,押到了成都,送进了姜维的大将军府。姜维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气愤地大声吼道:“蒋舒背叛国家,投敌献关,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奸贼,留他何用?立即将他推出去斩首示众,暴尸街头……”
他还梦见傅佥浑身滴着鲜血,双眼瞪得滚圆,正在一步步地向他走来。他正要上前答话,傅佥却愤怒地喊道:“蒋舒,卖国贼!汝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使傅某死不瞑目,使我数千守关将士暴尸荒野。傅某生前未能斩杀汝这个奸贼,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生食汝肉!”说罢,就猛扑上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啊!”蒋舒疼痛难忍,惨叫了一声,从梦幻中醒了过来。他蠕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有一只苍鹰把他当成了一具死尸,正准备美餐一顿,刚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口,他就疼醒了。苍鹰见他不是一具尸体,叼着才从他脖子上撕下来的一块还在滴着鲜血的肉,扑棱棱地飞上了天空,在他的头顶上慢慢地盘旋着,似乎舍不得这顿美餐……
蒋舒挣扎着坐起身来,用左手抽出宝剑,朝着那只苍鹰挥动了几下,又吼叫了几声。那只苍鹰才恋恋不舍地飞往别处,另寻美餐去了。
蒋舒手捂着血淋淋的脖子,望着周围的一切,两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一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如醉如痴地坐在那片乱尸之中,慢慢地回味着,思索着:阳安关已经完全归魏军所有了,他属下的三千兵士全不见了,他现在真是一无所有了。失去了阳安关,兵士们还可以回家种田去,而他却连这种资格也没有,只能老老实实地返回关城,任凭魏军处置。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即使那里是个火坑、深渊,他也得眼睁睁地往里面跳!想到此,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强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关城走去……
当蒋舒昏迷在鸡公山上时,钟会率领着魏军的大队人马进入了阳安关。关城之内人声鼎沸,一片欢腾。
半上午的时候,胡烈接到了钟会的命令,大队人马将赶到阳安关吃午饭,要他预做准备。胡烈不敢怠慢,立即令人杀牛宰羊,备酒煮饭。当钟会和大队人马来到阳安关时,已是肉出锅,酒开坛,关城之内弥漫着酒肉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钟会进入关城以后,立即传出一道将令:全军在阳安关歇息数日;在此期间,将士们可以尽情吃喝,恢复体力,然后再进军白水关和剑门关!
钟会的这道将令一传出,那些连续奔波了近一个月的魏军将士欢呼雀跃。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纵情欢闹。关城之内一片喧哗之声,一派喜庆气氛,将昨晚那场腥风血雨所遗留下的沉闷之气扫荡一空。
魏军顺利地占领了阳安关,全军将士高兴,钟会更高兴。所不同的是:兵士们的高兴主要表现在嘴上,大吃大喝,大喊大叫,大说大笑;将领们的高兴主要表现在脸上,喜形于色,眉开眼笑,得意洋洋。而钟会的高兴则是隐藏在内心的深处,不愿溢于言表。
按照钟会原先最乐观的估计,魏军至少要拼上两万兵士,花上十来天的时间,才能把阳安关夺取到手。但由于蒋舒主动献关,使魏军只伤亡了五六千兵士,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占领了关城,打开了入蜀的第一道大门。这是钟会在以前做梦都没想到的便宜事,如今竟变成了现实,他岂能不高兴!
更令钟会高兴的是,魏军在占领了阳安关后,还得到了蜀军储备在关内的二十多万斛粮谷。这些粮谷,足够魏军将士吃上一月,解除了魏军攻打剑门关的后顾之忧。
魏军自从进入汉中盆地以后,粮食的供应就成为钟会最苦恼的问题之一。汉中自实行“敛兵聚谷”的防御策略以来,不仅把兵马收缩到汉城和乐城之中,而且也将粮草囤积在汉城和乐城之内。魏军攻不下此二城,军粮在汉中就无法得到补充。十余万将士,每天要消耗近万斛粮食。而这些粮食,全要从数百里之外的关中,穿越崎岖难行的秦岭,才可运送过来。虽然主管伐蜀大军粮草军需的镇西长史杜预做了最大的努力,但魏军仍然面临着断粮的威胁,使钟会不时发出“远水难解近渴”之叹!
假如没有蜀军储藏在阳安关内的二十多万斛粮谷,魏军即使夺取了阳安关,也得在此处停留上十到二十天,待备足粮草之后,才能进军白水关和剑门关。而现在有了这二十多万斛粮谷,魏军稍事休整后,便可挥师南下,直逼白水关和剑门关了。如果再加上夺取阳安关所节省的时间,魏军就可比钟会预计的日期提前二十多日抵达剑门关下。兵贵神速,这二十多日的宝贵时光,将会给魏军带来多少主动,将会对今后的战局产生多大的影响,这是难以估量的!对此,钟会的心中是一清二楚的。
出乎意外的重大胜利,出乎意外的辉煌战果,使钟会大喜过望,更增加了他伐蜀的信心,更坚定了他灭蜀的决心。他站在阳安关的城楼之上,目空一切地瞧了瞧奔腾不息的西汉水,望了望巍峨雄伟的鸡公山,抑制不住胸中翻滚的激情,胜券在握地高声说:“蜀国气数已尽,必亡无疑!此乃天意,姜维纵有天大之本领,也难以力挽狂澜!”
阳安关的顺利夺取,使大多数的魏军将领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和曙光,激发出他们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纷纷向钟会请缨,要求率军去攻取白水关和剑门关。而在伐蜀之战中抢了头功的胡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当许多将领向钟会请战时,他这个最有资格说话的人却默然无语,一声不吭。
这种不正常的现象,被钟会发觉。他撇开众将,转而询问胡烈:“胡将军,汝对攻取白水关与剑门关有何高见?”
胡烈犹豫了一下,小心谨慎地说:“末将以为,我军此次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阳安关,实属侥幸,并不是蜀军不堪一击。若不是蒋舒主动献关,我军近期内实难攻破此关。而剑门关地势之险峻、城池之坚固,又远远超过阳安关。故而,我军在攻夺剑门关时应谨慎从事,切不可因阳安关之侥幸取胜而掉以轻心!”
“胡将军所言极是!”胡烈的话引起了羊琇的共鸣,他接着胡烈的话茬说,“末将以为,我军应趁此难得休整之机,细细筹划一番攻夺剑门关之事。”
“胡将军与羊参军之言甚有道理,正与我不谋而合。”钟会赞许地瞅着胡烈和羊琇,微笑着说,“诸位将军连日奔波,鞍马劳顿,今日暂且歇息一日,痛饮几杯。明日我再聚集众将,共议攻夺白水关与剑门关之事。”
“末将还有一事难以决断,请镇西将军明示。”胡烈又小心谨慎地说。
“胡将军有话直说无妨,不必有所顾虑。”大概因胡烈夺取了阳安关,功勋卓著,而今又无居功自傲之言行,所以钟会对他说话也格外客气。
“蜀军阳安关副将蒋舒献关有功,该如何处置为好?”胡烈低声问道。
不知是钟会懒得去考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故意要表现一下他虚怀若谷、集思广益的胸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胡烈提出的问题,而是微笑着说:“诸位将军以为对蒋舒究竟如何处置为好?”
钟会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一阵热烈的回响。有的说:“蒋舒献关有功,使我军避免了一次惨重的损失,应该重重加以封赏,以招引更多蜀军将领来降,使我军能以最小之损失换取最大之胜利。”
有的说:“蒋舒卖国求荣,乃不仁不义之卑劣小人,应将其斩首示众,以昭示我军乃仁义之师,激励我军将士奋勇杀敌,报效国家。”
有的说:“先把蒋舒留在军中效力,以招引其他蜀将来降,待灭了蜀国以后,再作处置。”
有的说:“不如将其遣往北方偏远之州郡做个副职,使其远离巴蜀。”
魏军诸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他们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只有羊琇好似个局外人一般,含笑远眺,一言不发,似乎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羊琇与众不同的表现,引起了钟会的注意。不知他是一时无法判明众将之见孰是孰非,难以作出决断,还是他心中已有定见,想借此再试探一下羊琇的判断力。于是,他置众将之言于不顾,而是笑着问羊琇:“稚舒,以汝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羊琇愣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只怕末将之意有违众位将军之见……”
羊琇的态度引起了钟会更大的兴趣,忙鼓励地说:“所议之事本无定论,大家理应各抒胸臆,以便我择善从之,何谈有违无违?稚舒不必多虑。”
羊琇不能再加推辞了,只好如实道来:“末将以为,蒋舒虽是卖国求荣、不仁不义之人,但若无其主动献关,我军将损失惨重。如把蒋舒斩首示众,不仅不合乎情理,而且也不利于招引其他蜀将来降,对我军伐蜀不利;若对其重加封赏,又难以昭示我军乃仁义之师,不利于激励我军将士之斗志与士气;若将他留在军中效力,又怕他反复无常,再次叛变,坏我大事;若把他遣往北方边远州郡任职,又担心他私欲未得到满足,生出怨恨之心,与匈奴相勾结,扰我北疆……以末将之见,不如将其送往京都洛阳,禀明大都督,封他个有职无权闲散之官,使其既无由生出怨恨之心,又无法生出事端。”
羊琇之言真可谓是一鸣惊人,使魏军将领心悦诚服,纷纷放弃自己原先的见解,点头称是。也不晓得羊琇的话是否真的与钟会的想法不谋而合,反正钟会听罢,连连点头,当机立断地说:“稚舒之言,正合我意。对蒋舒就如此处置。”
胡烈见蒋舒之事已圆满解决,完结了一件心事,脸上露出了笑容,提高了声调说:“胡某先到阳安关一步,姑且算是半个主人吧。我已令兵士在守将府大堂上摆下酒宴,为镇西将军与诸位将军接风洗尘。请镇西将军与诸位将军光临!”
“胡将军一片热忱美意,诸位不可辜负!”钟会兴致勃勃地朝众将挥了下手,爽朗地说,“诸位都去饮上几杯,以释长途奔波之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