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维率领着两千骑军走出孔函谷的东口时,已是黎明时分。东方的半边天,好似一道无边无际的、用多种布料拼成的彩色的大幕,最上层是浓重的黛青色,往下依次是铅灰色、银白色、鹅黄色、橘红色,最下层是鲜亮的大红色;西方的半边天,仿佛一道漫无边际的靛蓝色的大幕,圆圆的月亮犹如一盆行将燃尽的木炭火,逐渐地暗淡下去,慢慢地消失在西山的背后;在两道大幕之间,是黛青色的苍穹,上面稀疏地缀着一些黯然失色的星星,若隐若现地闪着微弱的光。
姜维勒住战马,抬头四望,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口气。此次他引兵东归,虽然遭到了邓艾的围追堵截,几经拼死搏杀,损失了四五千兵马,但总算突出了重围,摆脱了邓艾的威胁。这种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对此,他颇感欣慰,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望孔函谷,暗暗地说:“邓艾将军,这次汝可没有占到便宜!姜维暂且与汝告别,待击败钟会之后,再回来与汝见个山高水低!我二人后会有期!”
姜维正念叨着,向充带领着五千兵马从前面返回到孔函谷口,来接应断后的兵马。尽管姜维和向充自沓中分手到现在,仅仅只有一昼夜,但他们却觉得分别了好久好久。
向充催马来到姜维的马前,双手抱拳,激动不已地说:“大将军别来无恙乎?”
姜维也双手抱拳,动情地说:“向尚书别来可好?”
姜维和向充因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不便过于亲热,只是用火辣辣的目光互相注视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胸中的激情全凝聚在那双热烈的目光之上。相比之下,来忠和向充则表现得格外亲热。来忠催马向前,在马上伸手搂住向充,向充也反手搂住来忠。两颗脑袋挨在一起,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放声大笑。
向充笑罢,放开来忠,四下里瞅了瞅,诧异地问:“为何不见赵将军?”
“赵将军率五百精骑阻挡追兵,不久就会赶来。”姜维说着,再次回首望着孔函谷。
这时,孔函谷中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而近,从低到高,在空旷而宁静的孔函谷中回响,显得特别清脆。
“赵将军回来矣!”姜维兴奋地自语了一句,眼巴巴地盯着孔函谷,盼望早点看到赵广那潇洒而英武的身影,见到白龙驹那优雅而刚劲的奔跑姿态。可是,随着那马蹄声的由远而近,他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心中也有些纳闷:听那马蹄声好像只有一匹战马在奔驰,而且那蹄声也不如赵广的白龙驹跑起来那么节奏分明、清脆悦耳,难道是赵广或那匹白龙驹出了事?
就在姜维纳闷之际,有一匹战马冲出了孔函谷,向着姜维狂奔而来。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火红的朝霞以风卷残云之势,把夜色驱赶得干干净净,用它那鲜艳而热烈的颜色,独占了东半边天,将大地和天空映得红彤彤的。不知是那匹战马本身就是红色的,还是被朝霞映成了红色,就像一颗飞速滚动的大火球,眨眼工夫,便滚到了姜维的面前。紧接着,一名骑手像一个红火炭似的滚下战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直到这时,姜维才完全看清楚:那个浑身沾满鲜血、伏地痛哭的兵士,原来是赵广的亲兵!面对此情此景,经多见广的姜维心中全明白了:赵广和那留下阻挡追兵的五百精骑,均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一向自信的姜维,如今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发生了怀疑:他不相信英勇善战的赵广会丧身在敌人的刀枪下,他不相信迅疾如飞的白龙驹会倒在敌军的阵中,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些会是真的,他不相信……尽管理智告诉他不用再问了,可感情却迫使他不得不问:“快说,赵将军与那五百精骑现在何处?”
“赵将军与那五百精骑都……都已殉……殉国。”赵广的亲兵呜咽着说。随之,他又从背后取过那把青釭剑,双手举到了姜维面前,抽泣着说,“赵将军临咽气之前,让小人将这把宝剑交给大将军……”
一切都与姜维刚才的判断相同,他不相信也得相信了!他默默地接过那把青釭剑,铁青着脸,紧皱着眉,颤抖着手,慢慢地揩拭着剑鞘上的斑斑血迹,好像是在轻轻地抚摸着安卧在身边的赵广,似乎不忍心去惊扰赵广的睡眠。
来忠和向充知道赵广殉国了,大惊失色。他们面对着敌人的枪林刀丛都面不改色,如今却面如土灰,牙关紧咬,两腮上的肌肉神经质地痉挛着,两行热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姜复汉、姜兴汉兄弟俩听说赵广殉国了,极为悲伤,扭过脸去掩面痛哭,热泪顺着指头缝源源不断地往下滴落。这兄弟俩的武艺虽然是姜维亲手教出来的,但在练武的过程中,无数次得到过赵广的指教和点拨,与赵广有师徒之情。如今赵广以身殉国了,他们岂能不悲伤!
姜复汉和姜兴汉的哭声,惊动了那些跟随赵广征战了多年的骑军,他们想起了赵广的种种好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数千兵士的哭声,汇成一阵冲天而起的声浪,惊飞了那满天的朝霞,吓得太阳一跃而起,出现在东山之巅,用它那柔和而慈善的目光,安抚着这数千名悲痛的蜀军将士。
好大一阵子,兵士们的哭声才渐渐停止下来。来忠一把抹去满脸的泪水,紧握起大刀,咬牙切齿地说:“大将军拨给末将三千兵马,让末将重返孔函谷,把赵将军尸首抢回来,送到成都去厚葬!”
“来参军且慢!”姜维忧伤地瞧着来忠,眼里含着泪花说,“我等身为战将,应以军国大事为重,且不可凭一时之义愤,逞匹夫之勇武,而置军国大事于不顾。赵将军为使我军摆脱邓艾军之威胁才战死沙场,若我军重返孔函谷去与邓艾决战,岂不是要再次陷入重围而难以脱身?那么,赵将军岂不白死乎?”
“这……”来忠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难道我们能忍心让赵将军抛尸荒野!”
“大丈夫战死疆场,黄沙掩面,仍不失英雄本色!”姜维强压住悲伤,宽慰着大家,“待将来重返沓中之时,我一定率全军将士,在孔函谷西口隆重祭奠赵将军,以告慰他之英魂!”
“当今之计,也只能如此。”向充硬止住泪水,安慰着来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军重返沓中之后,再为赵将军报仇不迟!”
姜维再次抚摸着那把青釭剑,几滴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跌落在剑鞘之上。他轻轻地揩去剑鞘上的泪痕,把它还给赵广的亲兵,低沉地说:“此剑乃稀世之宝,是赵氏一家满门忠烈见证之物。我不敢领受!汝要妥为保管,待过了阴平桥后,立即返回成都,将它交于赵夫人,传给子孙,留之后世。汝返回成都之后,转达我对赵夫人之问候,并请她节哀、珍重!”
赵广的亲兵泪流满面地接过那把青釭剑,哽咽着说:“小人谨遵大将军之命!”
姜维又一次深沉地望了望孔函谷,然后猛地拨转马头,严肃地问向充:“向尚书,我军粮草辎重有无损失?”
“粮草辎重均无损失。”向充认真地回答。
“前部兵士状况如何?”姜维又问。
“兵士虽略显疲劳之态,可士气尚旺,斗志尚高。”向充又答。
“立即整顿兵马,奔赴阴平桥。”姜维威严地说,“来参军,汝率领五千兵马为全军开路;向尚书,汝率领五千兵马居中,保护粮草辎重;我率领五千兵马为全军断后。”
滚滚的羌水,犹如一条急速蠕行的长龙,穿山越谷,由西向东奔腾了五六百里之后,突然一摆龙头,折而向南,然后又一摇龙尾,再转而向东,在阴平城东南方的一百余里处,与它的兄弟白水汇合,一齐奔向西汉水。
在羌水与白水的汇合之处,有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桥,仿佛一道长虹,横卧在白水之上,俯视着波涛汹涌的激流,仰望着白云悠悠的蓝天。这便是声名显赫的阴平桥⑧。
阴平桥横跨峡谷,四周群山环抱,奇峰耸立,岩壁陡峭,素有“陇蜀咽喉”之称,是由陇入蜀的必经之处,系魏、蜀两国的必争之地。
自魏军的伐蜀之战开始以后,阴平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成为司马昭和姜维注目的焦点。司马昭为了阻挡姜维由沓中引兵东归,回救阳安关与剑门关,遣雍州刺史④诸葛绪率兵三万,屯驻在阴平桥之北,以断绝姜维的东归之路。姜维为保证东归之路的畅通,三番五次地表奏刘禅,恳请朝廷遣右车骑将军⑤廖化率兵进驻阴平桥,最后在诸葛瞻的帮助下,才得以实现。
现在的阴平桥南北、白水两岸,简直成了兵山马海:白水南岸,大桥南头,驻扎着廖化率领的五千蜀军兵马;白水北岸,大桥北头,屯驻着诸葛绪率领的三万魏军兵马。两军隔河相望,隔桥相峙,人喊马嘶之声相闻,刀枪剑戟抬头可见。而那座飞架在白水之上、沟通南北的大桥,此时。
阴平:郡名,治所阴平城(令甘肃文县西北),辖境相当于今甘肃文县、武都与四川平武等县。
白水:水名,西汉水(今嘉陵江)的支流。此水有二源:北源即羌水,见前注;南源即今之白水江,源出于今四川松潘东北,屈曲东南流,与羌水汇合后在今四川广元西南注入西汉水。
阴平桥:古桥名,故址在今甘肃文县东南白水江与白龙江汇合处。
④雍州刺史:雍州,州名,治所在长安(今陕西西安西北),辖境相当于今陕西中部、甘肃东南部、宁夏南部及青海黄河以南的一部。刺史,官名,总揽一州地方大权的行政长官。
⑤车骑将军:官名,第二品,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统领中央常备军,掌征战讨伐。景耀五年(262)蜀国分置左右车骑将军。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多余之物,冷清地闲置在那里。
其实,桥南的廖化与桥北的诸葛绪,何尝不想率军跨过阴平桥。将对方的兵马驱赶得远远的,免得时时刻刻处在对方兵马的威胁之下。然而,他们又各有难处与打算,不敢轻易地跨桥去攻击对方:廖化虽是蜀国的名将,果毅刚烈,身经百战,但他属下仅有五千兵马,怎敢轻率地进攻魏军的三万兵马!因而,他只能率军据险而守,等待大将军姜维引兵到达后,才可趁机出击,夹攻魏军。诸葛绪虽兵马众多,若跨桥去攻击蜀军,定可获胜,但他是奉命阻截姜维,如攻击据险而守的廖化,必要先消耗大量的兵力,待姜维到来之时,他已无力应战,这岂不是因贪图小功小利而招致大败大祸?故而,他只分出五千兵马与廖化隔桥相峙,而把大部分兵马留作阻截姜维。所以,廖化和诸葛绪对峙了两三天,仍旧互相观望,相安无事。
诸葛绪自率军驻扎在阴平桥以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平心而论,诸葛绪还算有自知之明,他深知,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自己均不是姜维的对手,若是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他是无法把姜维堵在阴平桥之北的。然而,令他稍觉宽心的是,姜维在与他交战之前,必须先与邓艾较量一番。在智勇双全的邓艾面前,姜维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这样,姜维即使能突破邓艾的围追堵截,也必定要消耗掉很多的兵力,元气大伤,等姜维率军赶到阴平桥时,已成为强弩之末了。到那时,他再率军与姜维进行较量,就是以逸待劳,以强击弱了,或许可以事半而功倍,大获全胜,至少也可把姜维阻截住,使其无法东归。严格地说来,他与姜维此番较量的结果,在很大的程度上不是取决于他,也不是取决于姜维,而是取决于邓艾:如邓艾抢先占据了孔函谷,卡断了姜维的东归之路,将其围困在沓中,那么他就无事可做了,只好把这份功劳让给邓艾;假如邓艾与姜维拼个两败俱伤,双方的主力消耗殆尽,那么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小战即胜,或不战而胜;如果邓艾咬不住姜维,使其率领大军安然东归,那么他将面临险境,凶多吉少。
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诸葛绪一直惴惴不安:他既害怕邓艾把姜维围困在沓中,使他劳民伤财,无功而返;又担心邓艾咬不住姜维,让那只猛虎蹿出孔函谷,向他扑来;他盼望着邓艾与姜维二虎相争,斗个两败俱伤……故而,近几天来,他想方设法地打探邓艾与姜维交战的情况。然而,由于狭长的孔函谷已被来忠从西口切断,探马根本无法通过,使他难以得知邓艾与姜维交战的情况。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仍不见姜维的踪影。诸葛绪由惴惴不安变得心急如焚:难道邓艾真的把姜维围困在了沓中,独占了这份堵截姜维的功劳?若果真如此,那他也只能降格以求,率军跨过阴平桥,向廖化率领的五千蜀军发起攻击,将其围而歼之。若再迟疑,只怕廖化率军逃遁,使他无尺寸之功,空手而归!可是,万一邓艾还在与姜维进行交战,他却提前向廖化发起进攻,这岂不是坏了大事!
就在诸葛绪为是否攻击廖化而举棋不定之时,一名被派往孔函谷的探马慌慌张张地跑进他的中军大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禀报刺史大人,姜维已经率领蜀军穿过孔函谷,正朝着阴平桥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