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元韩一柳,面色清冷,目不斜视,下巴微微抬起,明明与众人穿着一样的贡士服,却硬是比他人多一份风流气韵;清冷中,葳蕤若有光。
这儿离朝堂还有一段距离。
放眼,宫殿宏立,盛大庄严。
韩一柳看得有些出神。
六年了……
换了个身份,她终于又回来了。
“陛下有旨,宣各位贡士们入殿!”
在传旨太监尖锐高亢的声音中,韩一柳随着众人进入昭明殿中,木偶一般跟着众人一起向至高皇权所在行跪拜大礼。自然,殿试时的一应礼节,礼部早先就派了专人来教导,且,能入殿试的,都称得上人中翘楚,即便有些紧张,大体也没有出丑的。
今次是年仅十八岁的燕帝即位以来第二次主持殿试。但前一次,他只需要负责在龙椅上坐着,考评贡士、拟定三甲的事情也不由他决定。这些琐事,向来都是杨太傅跟安国侯帮他处理,之前的他也很满意。可是,这两年,他忽然有些厌倦了终日面对那一张张年迈的、长满皱纹的面孔。所以,这一次,他向太傅与国舅安国侯下达了他希望亲自选几个自己人的旨意。
高坐在龙椅上的燕帝感兴趣地看着过分恭谨地站在下方的一众贡士。御阶下的这六十一人,都将成为他的臣子,为他效命,供他驱遣。他坐的位置高,能将他们的反应全看得一清二楚。有的大概没见过大场面,哆哆嗦嗦,燕帝暗自轻哼;有的长得实在差强人意,燕帝目光直接一扫而过;大致看了一圈,燕帝的目光又回到了前三甲身上,这三个长得倒是不错,也不怯场,尤其是站在头名位置的那个。
接下来,燕帝开始垂询。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六十一个全问一遍,只问了春闱考试排名前十,而且,他只问一个问题:有何喜好?
不问学识,只问爱好,这……大概没有贡士能预料到。有些慌了,磕磕绊绊的回答了一两句,也有回答得自信满满,所言皆是高尚得不能再高尚的雅艺。可看燕帝的表情,显然都不满意。
后面六人都答了,便轮到崔逊。崔逊也不知道皇帝如此问是个什么用意,只得答道:“臣——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喜欢收集些雨花石。”
“雨花石?你喜欢收集石头?”燕帝道,“无趣,无趣。”口中说着无趣,面上也未见有多厌烦。
“玉燊,你呢?“
玉燊心中打着小九九,忙应声道:“臣素日爱打马球,家父曾因此多有责备,骂臣玩物丧志。臣惶恐,此等话语,本不该禀告陛下,但臣不敢有所欺瞒,望陛下恕罪。”
玉燊打的好主意。他听闻今上喜欢玩乐,又见其他贡士回答的那般正经都不讨陛下欢心,故而铤而走险,说了这么个答案。
“你也爱打马球?”皇帝似乎来了兴致,“你打得如何?”
“略通一二。“
“哦——“皇帝拉长了声音,不再问他。
玉燊见了这情形,暗恼,坏了,想必是没说中陛下心意。如今,只能指望刘桐与韩一柳出个大丑,或者惹怒陛下,才能保住自己一甲的位置。
“刘桐,你呢?”
“臣只喜读书。”
皇帝听了,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道:“对了对了,朕听谢虢提过,他有个书呆子同窗,叫刘桐。想必就是你。你这个‘书呆子’的名声都传进宫里来了啊。”
“臣……”刘桐不好意思起来,“臣确实只喜读书。“
“好了好了,朕并非在怪你,不用惶恐。”
问完了后头九人,便只剩韩一柳了。皇帝倒不急着问,反而一直看着他。一时朝堂上十分安静。
贡士们、朝臣们,都在等着今科会元与陛下的对答。玉燊更是急得挠心挠肺,巴不得韩一柳立时被赶出大殿。
过儿一小会儿,才听皇帝开口道:“韩一柳——”
韩一柳迈前一步,答道:“臣在。”
“抬起头来。“
“臣遵旨。“
玉面扬起,从容镇定。
燕帝看着那张面孔,突然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
近侍瞧着皇帝噤声太久,便悄声提醒:“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心头还是突突直跳。他有些慌了,愣了一下,忽而鬼神神差般,问道:“若是、若是让你当天子近臣,到朕身边来,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陛下的意思,岂不是很明显了?
那韩一柳会回答不愿意才怪!
散朝后,六部的几位老大人没急着走,聚在一处,议论方才的事情。
“……若非有那会试第一的名头摆着,我都要怀疑,陛下是看着相貌定的状元……”
“陛下毕竟还太年轻啊!”
“唉……”
说起来,往年殿试,基本由安国侯与太傅把持,众臣心里不满,但殿试至少是正经进行的。今年,由陛下亲自住持了,可倒好,儿戏一般!
老大人们议论纷纷,兵部尚书韩时柏却一副心不在焉,眼睛一直望着新科一甲所在,眼见他们渐走渐远,立时与同僚们说了声有事,急匆匆地先走了。
宫门外,新进士们互相恭喜着。
玉燊本是会试第三,殿试却被定了个第四名,成了二甲传胪。他自认学识、涵养、风度等都不差前三人,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没回答好殿试时陛下的问题,心中甚是不忿,直接走了。
探花郎崔逊与榜眼刘桐站在一处,两人看着独自站在另一边的状元郎韩一柳。
“要不要去与状元郎说说话?”刘桐提议道。
“状元看着实在——不好靠近。”崔逊话中的意思分明是不愿意过去。
刘桐听出他的不愿,无奈劝道:“毕竟是同一榜出身,以后同朝为官,总不至于连声招呼都打不得吧?”
崔逊挑眉,别有含义地答道:“虽是同一榜,我们与他,以后却未必是同一道为官的。呵呵,天子近臣……那可是陛下独给的一份荣宠。”
“可是,不过去恭贺一下,到底失礼……”
“刘兄,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想过去同状元郎说话?”
被说中心思的刘桐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腼腆道:“实不相瞒,状元郎应是我在永宁巷的邻居。前些日子见过一面,却没机会说话。如今,大家同为一榜进士,我便想、便想趁机与他打声招呼……”
其实,刘桐如此期盼与状元郎搭上话,还有另一层原因,他却不敢说出口。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状元郎莫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崔逊知他是不好意思,好笑着摇摇头,又见他一脸期盼的看着自己,最终答应与他一同过去。
两人正要走过去,忽见一名小太监快步走到韩一柳跟前,与他低语几句,又离开。那韩一柳听完小太监的口信,似乎思量了片刻,便提步离去。
崔逊与刘桐两人没有追上去。刘桐有些失望,崔逊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状元郎倒是好人缘。刚出了殿试,不知又被哪位贵人找了去。刘兄,我劝你还是歇了结交的心吧。”
却说韩一柳,得了小太监的口信,离了宫门,乘坐自家马车,来到鸿雁楼。刚进门,有小二迎上来,便要招呼,却被他的随行秦四拦下。小二不知所措的看着径自上楼的韩一柳,又回望掌柜,找他拿主意。鸿雁楼掌柜一愣,走了过来,问道:“客官,这是——”
秦四从怀中拿出一枚金质镂花令牌,将当中那一个“韩”字亮给他们看。
那掌柜打了个哆嗦,连声告罪:“小人不知东家亲临……”
“不妨事。东家有事,叫人不要上去打扰。”
掌柜自然连声称好,人回到柜台后,眼睛却时时注意着二楼的动静。
二楼,韩一柳推门而入,见窗边站着一名面带忧色的中年男人。
那人见他进来,显然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两步。
“殿试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不曾想……真的是你……”
韩一柳朝着他深深一揖,垂眸道:“六年未见,韩伯伯可安好?”
“你……”韩时柏十分激动,眼眸湿润,连忙过来扶起她,“六年前,伯伯听闻有人劫刑场,便知是你。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当年伯伯让你离京,你偏要孤身去劫刑场。这六年里,伯伯时常心惊胆颤,就怕听到你遭遇什么。好不容易,平安了这六年,你又回来做什么?竟还参加了科考?!你入了陛下眼中,成了状元,往后还怎么脱身?……你如此任性妄为,真当是不管不顾了吗?你要真是出个意外,叫我如何向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交代?”
“韩伯伯,”韩一柳,亦是前定国侯家千金柳旋,面如凝霜,声音清冷,“我必须回来。如果我不回来,我怎么给我的母亲,我的家人门……收尸?”
六年前,她柳氏一门上下几十口人的尸体,现如今,早成了乱葬岗中的一抔黄土。
这六年来,她总被噩梦惊醒。手臂上的刀疤更是时时提醒她,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不仅没救下母亲的命,最后为了逃命,竟连母亲的尸身也没保住……
韩时柏听得讶然,一边为她担忧,想叫她离京,另一边又被她的执念震动,想起挚友一家惨死,孤魂无所依靠,虽时过境迁,依旧觉得心痛。
“……罢了,罢了,我知你执念深重,必然不听我劝告。你一意孤行,我也拦不住你。可是,侄女,伯伯也得告知你,现如今朝局,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纵使你靠近陛下,说动陛下,也未必能为你柳家翻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