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源六年,初春,雪消冰未融。
大燕京畿,西南城门处,守门兵士斜眼瞧着面前简陋的马车,喝问道:“打哪儿来的?路引呢?”
赶车的汉子将路引递过去,答道:“路引在此,官爷请过目。我家少爷本是京中人,前些年回祖宅了,今日方返京。”
那兵士哼了一声,最终嘟囔着“乡巴佬”三字,走到马车旁,一把扯开帘子,却瞬间被所见惊呆。与马车外观全然不同,车内铺着厚厚的羔羊地毯,连侧壁都用软软的毯子裹上了,案几、小柜、靠枕一应俱全,檀香扑鼻,直叫人心旷神怡。当中坐着一年约二十的玉面公子,锦帽貂裘,通身气派,叫人不敢直视。在他身侧,有一稚龄女童,粉雕玉琢,小玉人一般,好不可爱,正依偎着那玉面公子,小脑袋因被突然出现的鲁莽兵士吓到,猛的伏入公子怀中,害怕地低喃:“哥哥……”
玉面公子轻抚着她颅顶,缓缓转过视线,直视兵士。
他并未出声呵斥,更未横眉怒目,可那幽冷的目光却叫兵士没来由骇了一跳,脚下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车门帘掉落,立时又将车内的光景给遮了起来。
“官爷,可还有要检查的?”赶车的汉子就在一旁,自然将方才那一目全看了去,此刻,他倒似故意般,自动往士兵身边凑。
守城卫连忙摆手,连视线也躲开了去,慌道:“快……快走吧,可以了,可以了。”
“多谢官爷。”
马车缓缓驶离,那守城士兵终于松了口气。恰在此时,肩膀处突然挨了一下,守城卫惊叫着跳了起来。待扭头去看,发现是同伴,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可他最终没敢骂出声来。
“怎的了?”来人奇怪地问道。
“咳……”守城卫搓着手开始诉苦,“林头儿,我刚才差点闯大祸了!我刚不是看到有一辆车要进城么?那车邪门啊,外面看着破破的,又是外地进京的,我还以为是哪个乡巴佬进城,便过去查看,谁知道,我一把撩开车帘子,嚯!好家伙,里面可不得了啊!我是从没见过哪位贵人家的车子有那般阔绰的哩!那车内坐着位年纪轻轻地公子爷,瞧着特别有威仪。我这手啊,也真是贱,怎么没看看路引就去撩帘子了?万一冲撞了哪家的公侯子弟,别说差事,估计我连小命都保不住!”
被称为林头儿的中年汉子听完后,怒而拍了守城卫一巴掌,斥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丢不丢人?莫忘了,你是京畿衙门的捕快!”
守城卫被林头儿斥得狗血淋头,缩着身子往侧边站,瞬间又惹来林头儿一脚踹。他好不委屈,忍不住抱怨:“老大,难道你忘了,自从六年前那案子过后,大人早不待见咱们了……更别提这半年,咱们都成了、成了守城门的——唉哟!”
一番话,又惹得林头儿怒气冲冲地踹了他几脚。
不提两个城门守卒,却说那辆外表破旧,内中奢豪的马车,入了城门后,一路慢行,进了京中永宁巷,停在了一处宅邸前。赶车汉子先下地去敲门。过了一小会儿,门开了,一个老头儿乍见到他,有些发愣,又看向门外那辆马车,忽而惊喜起来,快步走下台阶,迎到马车旁,躬身道:“可把少爷给等到了。少爷一路辛苦,快快进屋休息吧。”
车内传来轻微的回应声。随后,车内的公子爷躬身走出车厢,腰间悬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下地后,那公子又回身,将小女童抱离马车。
“哥哥……”女童显然十分依赖他,圆圆的大眼怯怯地打量着不熟悉的一切,双臂忙不迭环住他。
公子轻拍其背,抱着她,在仆人的指引下,走进宅子。
当宅门被关上时,斜对面站着的一名年轻人好奇地对另一人道:“那边是表哥认识的人?既然认识,为何不上前去打招呼,却要在这里干站着?”
收回视线,刘桐轻笑,与表弟高奇解释道:“不曾认识。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
“嗯。”刘桐轻轻点头,“永宁巷幽僻,少有打扰。三年前,母亲为了能让我专心念书,便在这永宁巷置办置下这宅子。这三年,我常呆在这里。日常进出,左邻右里,皆有人迹可寻,唯独斜对门那家,我还是今日头一次见到有人进出。我原先还以为那是处荒宅。”
“竟有此事?那宅子,看着委实不小。若是一直闲置着,额,确实有些奇怪。”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我们也过问不得。”
“既不认得,管他做甚?走吧,表哥,舅母让我亲自过来,就是想让你早些回家去。”
刘桐哂笑,由着他推着自己往路上去。
今年开春后,头等大事便是春闱。以刘桐的才华,众人都以为三年前的大比,他必能进三甲。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他运道不好,或者用功过度,刘桐在春闱第一场前夜竟然感染风寒,病得甚是厉害,最后也没考成。好在他年纪还小,他自己看得开,再等三年也无妨。家人里却不敢再掉以轻心。离春闱还有一个多月,就让高奇来将刘桐领回家,省得他自己不注意,又染上风寒。
回到家,户部尚书刘业府上,刘桐问清父亲所在,便往书房去。高奇素来有些忌惮为人严肃的舅舅,可不敢一起跟过去。
刘桐进书房时,正见刘业面上一副甚是气愤的模样。
“父亲。”
听到他的声音,刘业示意他坐下,却没有应声。
“父亲因何恼怒?“
刘业一直希望儿子能入仕为官,故此,也不瞒他,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早朝时,礼部董刑平那厮递了折子,提议为陛下在安南道再修一座行宫!”
“安南道?”仔细想了想,刘桐疑惑道:“安南道离京千里之遥,儿子记得,两年前,父亲曾提过陛下已经在那边修了一座行宫了——”
“可不正是?”刘业生气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自陛下登基这六年来,光行宫就修了四五处。可这六年,陛下仪驾何曾出过京都?那些人,真是好大胆子,为人臣子,不思为君分忧,为民做主,终日挖空心思,阿谀奉承,中饱私囊,到底知不知何谓劳民伤财?”
“父亲息怒。“
“唉……自先帝去后,陛下年幼,朝局为太傅与安国侯把持,朝中风气……早不是先帝在时模样,实在叫人痛心……“
而后,刘业又说了些朝中的事情,刘桐都认真听着。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迟早要当官,这是家里人的愿望,也是他的理想。父亲这是在教他为官的道理。
只是,听多了朝中的乌烟瘴气,刘桐心中也不禁多了丝迷惘。父亲告诫他做个直臣、良臣、忠臣,可时局如此,日后可会有他的同道中人?
转眼,二月十八已至,春闱放榜。考生们,或者是家中有人参加考试的人家,都蜂拥去看榜。考前,最被看好的会元人选,不外乎工部侍郎之子刘桐、太常寺卿之孙玉燊、贯州解元崔逊等人。这些人也确实都在榜上,且名列前茅。但本届会试,会元的名字却叫韩一柳。
韩一柳何许人也?提起来,十个人中大约得有九个不懂。还剩一个,须得是这位会元的同乡。
若是在滁州,泰半都听过韩一柳的名声。这人倒是有些传奇,中解元前,默默无闻,不想一鸣惊人。众人好奇,自然去打探他底细,才知道这位解元爷家世委实不差,乃是滁州首富之孙,早些年因为体弱,命格与家中人相冲,无奈,只得被寄养在远亲家中。滁州首富韩老爷子家财万贯,独子亡故,众人都以为韩家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不想却又冒出了个这么大的公子。这公子生的玉面风流,又甚是聪慧,甫一露面,就将一干等着瓜分韩家财产的亲戚给收拾得妥妥帖帖,真是令人称奇。如今,这位韩家公子,又中了会元,大有科举问鼎之势,滁州的百姓们估计都得叹一声,韩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吧?
三月十五,贡士们一起入宫,等候殿试。玉燊与刘桐是同窗,自然认得。只听他小声与刘桐嘀咕道:“是他啊?”语中分明不服,一丝轻蔑。
刘桐也微微吃惊,“是他?”
竟是前段时间他在永宁巷中见过的、斜对门那位神秘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