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请令公输般试攻之,臣请试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公输般九攻之,旧本脱“公输般”三字,毕沅据御览三百二十校补。墨子九却之,不能入。故荆辍不攻宋。墨子能以术御荆免宋之难者,此之谓也。吕氏春秋爱类篇。案:吕氏春秋慎大览,高注云“墨子曰:使公输般攻宋之城,臣请为宋守之备。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又令公输般守备,墨子九下之。”诸书并止言输攻墨守,惟此注更有输守墨攻事,不知何据,谨附识于此。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往,旧本脱,王念孙据北堂书钞补。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裂”下,旧本衍“衣”字,王据书钞删。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大王举兵将宋攻,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亡”,宋本作“忘”顿兵锉锐,“锉”,旧本作“挫”,今从宋本正。负天下以不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为攻之!”墨子曰:
“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士,作为云梯之械,“为”字,旧本脱,据宋本补。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偃兵,辍不攻宋。淮南子修务训。
公输般为云梯之械,将攻宋。墨翟行自齐,行十日夜至郢。献千金于般,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子杀之。”般不悦,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再拜,曰:“吾闻子之梯以攻宋。
楚有余于地不足于民,杀所不足,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不可谓仁;子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般子服。翟曰:“何不已乎?”曰:“既言之王矣。”曰:“何不见吾于王。”遂见之。墨解带为城,以褋为械。般设九攻,而墨九却之。般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问其故,墨曰:“般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则宋莫能守。然臣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持臣守器在宋城上以待楚矣。”王曰:“请无攻宋。”渚宫旧事二。
子墨子游公上过于越。公上过语墨子之义,越王说之,谓公上过曰:“子之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过往复于子墨子。子墨子曰:
“子之观越王也,能听吾言,用吾道乎?”公上过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虽子亦不知翟之意。
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旧校云“一作‘裹’。”腹而食,比于宾萌,未敢求仕。高注云“宾,客也。
萌,民也。”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虽全越以与我,吾无所用之。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受旧校云“一作‘爱’。”
其国,是旧校云“一作‘退’。”以义翟也。义翟何必越?毕云“两‘翟’字,当是‘粜’字之误。”虽于中国亦可。”吕氏春秋高义篇、本书鲁问篇文]略同。
墨子至郢,献书惠王。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是寡人虽不得天下,而乐养贤人。请过,此上下有脱文]。进曰百种,疑当作“进粟百钟”。以待官舍人,不足须天下之贤君。”墨下脱“子”字。辞曰:“翟闻贤人进,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今书未用,请遂行矣。”将辞王而归,王使穆贺以老辞。余注云“时惠王在位已五十年矣”。鲁阳文]君言于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乃使文]君追墨子,以书社五里疑当作“五百里”。
封之,不受而去。渚宫旧事二。案:首数语与贵义篇及文]选注所引本书佚文]略同,见附录。右墨子遗事。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
今我为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淮南子齐俗训云“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
论衡儒增篇云“儒书称鲁般、墨子之巧,刻木为鸢,飞之三日而不集。”
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张注云“墨子作木鸢,飞三日不集”。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蓺,而时执规矩。列子汤问篇。案:东门贾盖班输弟子,故云以告二子。或谓亦墨子弟子,非是。
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致也。淮南子泰族训。案:主术训又云“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与此小异。
墨子见歧道而哭之。吕氏春秋疑似篇,高注云“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言乖别也。”贾子新书审微篇云“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案:荀子王霸篇又云“杨朱哭衢涂。”盖传闻之异。
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淮南子说山训。史记邹阳传云“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又说山训,高注云“墨子尚俭不好乐,县名朝歌,墨子不入”。
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吕氏春秋贵因篇,高注云“墨子好俭非乐,锦与笙非其所服也,而为之,因荆王之所欲也。”蓺文]类聚四十四引尸子云“墨子吹笙,墨子非乐,而于乐有是也。”
盖闻孔丘、墨翟昼日讽诵习业,夜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吕氏春秋博志篇。
绕梁之鸣,许史鼓之,非不乐也,墨子以为伤义,故不听也。文]选七命李注引尸子。
右墨子琐事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为大夫。外治经典,内修道术,着书十篇,号为墨子。世多学者,与儒家分途,务尚俭约,颇毁孔子。有公输般者,为楚造云梯之械,以攻宋。墨子闻之,往诣楚。脚坏,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见公输般而说之,曰:“子为云梯以攻宋,宋何罪之有?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公输般曰:“吾不可以已,言于王矣。”墨子见王,曰:“于今有人,舍其文]轩,邻有一弊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王曰:
“若然者,必有狂疾。”翟曰:“楚有云梦之麋鹿,江汉之鱼龟,为天下富,宋无雉兔鲋鱼,犹粱肉与糟糠也;楚有杞梓豫章,宋无数丈之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闻大王更议攻宋,有与此同。”王曰:“善哉。然公输般已为云梯,谓必取宋。”于是见公输般。墨子解带为城,以□为械,公输般乃设攻城之机,九变而墨子九拒之,公输之攻城械尽,而墨子之守有余也。公输般曰:“吾知所以攻子矣,吾不言。”墨子曰:
“吾知子所以攻我,我亦不言。”王问其故。墨子曰:“公输之意,不过杀臣,谓宋莫能守耳。然臣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早已操臣守御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乃止,不复攻宋。墨子年八十有二,乃叹曰:“世事已可知,荣位非常保,将委流俗以从赤松子游耳!”乃入周狄山,精思道法,想像神仙。于是数闻左右山闲有诵书声者,墨子卧后,又有人来以衣覆足。墨子乃伺之,忽见一人,乃起问之曰:“君岂非山岳之灵气乎?将度世之神仙乎?愿且少留,诲以道要。”神人曰:“知子有志好道,故来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愿得长生,与天地相毕耳。”于是神人授以素书、朱英丸方、道灵教戒、五行变化,凡二十五篇。告墨子曰:“子有仙骨,又聪明,得此便成,不复须师。”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验。乃撰集其要,以为五行记,乃得地仙,隐居以避战国。至汉武帝时,遗使者杨违,束帛加璧以聘墨子。
墨子不出,视其颜色常如五十许人。周游五岳,不止一处。
葛洪神仙传右附。
案:墨子法夏宗禹,与黄老不同术。晋宋以后,神仙家妄撰墨子为地仙之说,于是墨与道乃合为一。阮孝绪七录有墨子枕中五行要记一卷,五行变化墨子五卷,隋志并云“梁有今亡”。案:抱朴子内篇遐览云“变化之术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记,本有五卷。昔刘君安未仙去时,钞取其要,以为一卷。”葛氏所说甚详。盖五行变化即五卷之全书。要记,即刘安所钞一卷也。隋书经籍志医方类有墨子枕内五行记要一卷,宋史蓺文]志神仙类有太上墨子枕中记二卷,皆即是书。抱朴子神仙金汋经又载墨子丹法,盖皆道家伪讬之书。五代史唐家人传云“魏州民自言有墨子术,能役鬼神,化丹砂水银”,即此术也。盖即葛传所谓五行记者。明鬼之论忽变为服食练形,而七十一篇之外又增金丹变化之书,斯皆展转依讬,不可究诘。魏晋之闲,俗尚浮靡,嫁名伪册,榛薉编录,此亦其一矣。开元占经引墨子占,疑亦假讬。
稚川之传,惟与公输般论攻守事见本书,余皆臆造,不足论。
以其晋人旧帙,姑录附于末,以识道家不经之谈所由肇专。
至于年代弥远,诡说日孳,生有梦乌之征,伊世珍琅嬛记引贾子说林,谓墨子姓翟名乌,其母梦日中赤乌入室,惊觉生乌,遂名之。其说谬妄,不足辩。说林古亦无是书,盖即世珍所臆撰也。终以服丹而化,陶弘景真诰稽神枢篇云“墨狄子服金丹而告终。”若兹之类,诬诞尤甚,今无取焉。
墨学通论第五春秋之后,道术纷歧,倡异说以名家者十余,然惟儒墨为最盛,其相非亦最甚。墨书既非儒,儒家亦辟杨墨。杨氏晚出,复摈儒、墨而兼非之。然信从其学者少,固不能与墨抗行也。庄周曰:“两怒必多溢恶之言。”人闲世篇。况夫树一义以为橥楬,而欲以易举世之论,沿袭增益,务以相胜,则不得其平,岂非势之所必至乎?今观墨之非儒,固多诬妄,其于孔子,亦何伤于日月?而墨氏兼爱,固谆谆以孝慈为本,其书具在,可以勘验。班固论墨家亦云“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而孟子斥之,至同之无父之科,则亦少过矣。自汉以后,治教嫥一,学者咸宗孔孟,而墨氏大绌。然讲学家剽窃孟荀之论,以自矜饰标识;缀文]之士,习闻儒言,而莫之究察。其于墨也,多望而非之,以迄于今。学者童□治举业,至于皓首,习斥杨墨为异端,而未有读其书,深究其本者。
是暖姝之说也,安足与论道术流别哉!今集七国以遝于汉诸子之言涉墨氏者,而殿以唐昌黎韩子读墨子之篇,条别其说,不加平议。虽复申駮杂陈,然否错出,然视夫望而非之者,固较然其不同也。至后世文]士众讲学家之论,则不复甄录。世之君子,有秉心敬恕,精究古今学业纯驳之故者,读墨氏之遗书,而以此篇证其离合,必有以持其是非之平矣。
秦汉诸子及史传,涉儒墨者甚伙,华文]泛论,无所发明,及荀韩诸子,难节葬、兼爱之论,而未明斥墨子者,今并不录。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杨注云“获读为获”。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杨云“剸与专同,言一兽满一车”。鼋鼍鱼鳖□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闲,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赏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
杨云“敖读为熬”。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杨云“嚽与啜同”。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杨云“錭与雕同”。
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杨云:“是于,犹言于是。言生民所愿欲皆在于是也。说苑亦作‘是于也’。”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杨云“汸读为滂,水多貌也。”暴暴如山丘,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杨云“大读为泰,优泰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穣穣。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此之谓也。谢墉云“‘管磬玱玱’,元刻作‘磬管将将’。”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杨云“墨子有非攻篇,非攻即非斗也。”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杨云“萃与□同”。诗曰“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此之谓也。荀子富国篇。右难节用。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谢墉云“礼记乐记作‘论而不息’,史记乐书作‘纶而不息’,此作‘諰’乃‘息’之讹。庄子人闲世篇‘气息茀然’。向本作‘息’,崔本亦同。”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谢云“‘繁省’,史记同,礼记作‘繁瘠’。”使夫邪汗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谢云“礼记作‘节奏合以成文]’,史记同。”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柰何?故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乐之术也。
而墨子非之柰何?且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齐焉。谢云“礼记‘齐’作‘侪’。”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乱畏之。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之楚而北求之也。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庄肃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