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当时诸公变其体而不变其格,出入乎文史而不本之以经术。学校课士之法,又往往失之太略。此王文公所以得乘间而行其说于熙宁也。经术造士之意非不美,而新学、字说何为者哉?学校课试之法非不善,而月书季考何为者哉?
当是时。士之通于经术者,神宗作成之功,而非尽出于法也。及司马温公起相元佑,尽复祖宗之故,而不能参以熙宁经术造士之意,取其学校课试之大略,徒取决于一时而已。
则夫士之工于词章者,皆祖宗涵养之余,而非必尽出于法也。绍圣、元符以后,号为绍述熙、丰,亦非复其旧矣。士皆肤浅于经而烂熟于文,其间可胜道哉!
中兴以来,参以诗赋经术以涵养天下之士气,又立太学以耸动四方之观听。故士之有文章者、德行者、深于经理者、明于古令者,莫不各得以自奋,盖亦可谓盛矣!然心志既舒,则易以纵弛;议论无择,则易以浮浅。凡其弊有如明问所云者,固其势之所必至也。议者思所以变之,其意非不美矣,而其事则艺祖之所难而嘉佑之所未及也。
夫三年课试之文,四方场屋之所系,此岂可以一朝而变乎!然学校之士,于经则敢为异说而不疑,于文则肆为浮论而不顾,其源渐不可长。此则长二之责,而主文衡者当示以好恶,而不在法也。昔庆历有胡翼之学法,熙宁有王文公学法,元佑有程正叔学法。今当请诸朝廷参取而用之,不专于月书季考以作成大学之士,以为四方之表仪,则祖宗之旧可以渐复。岂必遽变其文格以惊动之哉!古人重变法,而尤重于变文,则必有深意矣。不识执事以为何如?
同前书。
制举
设科以取士,而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也。夫决科之士满天下,岂必皆常才,而非常之士或亦在其中矣。独制举得以擅其名者,岂古之贤君其待天下之士如是之薄哉!彼其以一身临王公士民之上,其于天下之故常惧其有阙也。自公卿等而下之,以至于郡县之小官,科目之一士,莫不各得以其言自通,然犹惧其有怀之不尽也。故设为制举以诏山林朴直之士,使之极言当世之故,而期之以非常之才。彼其受是名也,宜何以自异于等夷,则亦将尽吐其蕴,凡天下之所不敢言者,一切为吾君言之,以报其非常之知焉。然后人主可以尽闻其所不闻,恐惧修省,以无负天下之望。则古之贤君为是设科以待非常之才者,其求言之意,可谓切矣。岂徒为是区别而已哉!
五季之际,天下乏才甚矣。艺祖一兴而设制科以待来者,致使草泽得以自举,而不中第者犹命之以官。以艺祖之规模恢廓,固非饰法度以事美观,诚得夫古者设制科之本意,而求言之心不胜其汲汲也。虽当时才智之士,其所见不能有补于圣明,历太宗真宗而涵养天下之日既久,及天圣间,仁宗再复制科,而富韩公首应焉。其后异人辈出,仁宗既用以自白,而其馀者犹为三代子孙之用。及熙宁之初,孔文仲吕陶犹能极论新法,以伸天下敢言之气。虽制科卒以此罢,艺祖之规模宏廓,其所庇后人多矣。而仁宗实当其盛时也,元佑既复之,而绍圣以后又罢之。及上皇中兴,首设制举以行艺祖之志,而士病于记问,莫有应者。嗣我主上,切于求言而略其记问,士始奋然以应上之求。其于国家之大略,当世之大计,人之所不敢言而上之虚以待者,固将无所不闻矣。而执事方以董仲舒刘骏所对之缓急,而论者皆有遗憾发于问目,岂将酌其中以警夫非常之士耶!
夫言之难也久矣!要之以其君为心,则其言之缓急无不当于时也。汉武帝,英明愿治之主也,负其雄才大略,欲挈还三代之盛,而汉家制度之变,亦其时矣。仲舒以为汉杂伯道以维持未安之天下,天下既安而教化犹未纯也,劝帝以更化,而更革之际,岂可任意而为之哉!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故缓其言,使武帝舒徐容与。因天下所同欲而更其所当先者,岂敢以一毫奋厉之气而激武帝之雄心哉!仲舒之言虽缓而实切于时者,以武帝为心也,夫岂计其合不合哉!异时固已甘心于菷西矣。唐文宗,恭俭少决之主也,乘主威不振之后,欲有所为,而辄复畏缩,而北司之患,至是盖亦极矣。骏以为肃宗、代宗、德宗失柄于北司,元和之痛,臣子不可一朝安也,劝帝声其罪而讨之;而断决之际,岂可以阴谋而自陷于不直哉,社稷之大计非小故,故骏急其言,使文宗奋厉果敢,因天下所同欲而易致如反手,岂敢徐步拯溺以待文宗之自悟哉!骏之言虽急而实审于时者,以文宗为心也,夫岂计其第不第哉!彼其见黜固宜矣,而恨文宗之不一见也。论者病仲舒之不切而咎之疏直,是殆未知其心耳。
夫当世之务亦多矣,必其以君为心,然后其言之缓急当于时;言之缓急当于时,而后不负于国家非常之求哉!
同前书。
子房贾生孔明魏征何以学异端
异端之学何所从起乎?起于上古之阔略,而成于春秋战国之君子伤周制之过详,忧世变之难救,各以己见而求圣人之道,得其一说,附之古而崛起于今者也。老庄为皇帝之道,许行为神农之言,墨氏祖于禹,而申、韩又祖于道德,其初岂自以为异端之学哉!原始要终,而卒背于圣人之道,故名曰异端而不可学也。
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天资既高,目力自异,得一书而读之,其脱颖独见之地不能逃,而背戾之所亦不能以惑我也。得其颖脱而不惑乎背戾,一旦出而见于设施,如兔之脱,如鹘之击,成天下之骏功而莫能御之者,此岂有得于异端之学哉!其说有以触吾之机耳。使圣人之道未散,而六经之学尚明,极其天资目力之所至,伏而读其书,以与一世共之,当掩后世之名臣而夺之气,而与三代之贤比隆矣。
子房、孔明盖庶几乎此者也。贾生不得自尽于汉,而魏征有以自见于唐,亦惟其所遭耳。
子房为高帝谋臣,从容一发,动中机会,而尝超然于事物之外,此岂圯下兵法之所有哉!孔明苟全于危世,不求闻达,三顾后起,而汉事,每以天人之际为难知。管乐功利之学,盖未能造此室也。天资之高,目力之异,卓然有会于胸中,必有因而发耳。贾生于汉道初成之际,经营讲画,不遗馀虑,推而达之于仁义礼乐,无所不可。申韩之书,直发其经世之志耳。魏征于太宗求治如不及之时,从客议论,有过必救,有善必达,虽礼乐之未暇,而治体盖亦略尽。纵横之学,直发其遇合之机耳。豪杰之士,天资之高,目力之异,未可以一书而律之也。嗟呼夫!使圣人之道未散,六经之学尚明,而皆得以驰骋于孔氏之门,由由赐由游由夏不足进也。
昔者圣人历观上古之书,商周之典礼,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叹其前之不足为法,而伤其后之不可复知,所以塞异端之原,而使其流之无以复开也。而春秋战国之君子,卒取唐虞以上不足存之说以驰骛于世,则孔子之虑诚远矣。然而诗书执礼,乃孔子之所雅言,日与群弟子共之者,而易春秋不与焉。何以发杰不群之志哉!子路以为“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则深排而力斥之,以为非教人之常也。
宜其律天下豪杰于规矩准绳之中,而乃上许管仲以一正天下之仁,下许颜子以四代之礼乐,是殆其他未有以当孔氏之心耳。贾生、魏征可也。吾是以三叹于子房孔明焉!
同前书。
诸葛亮(节选)
初,孔明之游学也,颖川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等,往往务精熟;孔明独观其大略。及耕隆中,而庞德公在焉。司马德操兄事庞公;孔明每至庞公家,独拜庞公床下,庞公不为止。孔明为丞相时,许靖为太傅。靖在中州有英伟称,兄事颖川陈纪,与陈群、袁涣、平原华歆、东海王朗等善。于是靖老矣,爱乐人物,风流蔼然,孔明亲为之拜。玄德尝为孔明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甚悉。”
其君臣之间,始终可考者如此。
同前书,卷十二。
类次文中子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