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曰:“艺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而五代之乱不崇朝而定。”故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忧于前代。今天下之士烂熟委靡,诚可厌恶,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气以养之,使临事不至乏才,随才皆足有用。则立国之规模,不至戾艺祖皇帝之本旨,而东西驰骋以定祸乱,不必专在武臣也。前汉以军吏立国,而用儒以致太平。要之人各有家法,未易轻动,惟在变而通之耳。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臣本太学诸生,自忧制以来,退而读书者六七年矣。虽蚤夜以求皇帝王伯之略,而科举之文不合于程度不止也。
去年一发其狂论于小试之间,满学之士口语纷然,至腾谤以动朝路,数月而未已。而为之学官者迄今进退未有据也,臣自是始弃学校而决归耕之计矣。旋复自念:数年之间,所学云何?而陛下之心,臣独又知之。苟徒恤一世之谤,而不为陛下一陈国家社稷之大计,将得罪于天地之神与艺祖皇帝在天之灵而不可解,是故昧于一来。旧名已在学校之籍,于法不得以上书言事。使臣有一毫攫取爵禄之心,以臣所习科举之文更一二试,而考官又平心以考之,则亦随例得之矣。何忍假数百年社稷之大计,以为一日之侥幸,而徒以累陛下哉!
陈亮集,卷一,中华书局一九七四年版。
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节选)
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程,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镖此而出也。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识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其谁肯信乎?
同前书。
论开诚之道(节选)
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资世。天下雄伟英豪之士,未尝不延颈待用,而每视人主之心为如何。使人主虚心以待之,推诚以用之,虽不必高爵厚禄而可使之死,况于其中之计谋乎!人主而有矜天下之心,则虽高爵厚禄日陈于前,而雄伟英豪之士有穷饿而死尔,义有所不屑于此也。夫天下之可以爵禄诱者,皆非所谓雄伟英豪之士也。陛下勿以其可以爵禄诱,奴使而婢呼之。天下固有雄伟英豪之士,惧陛下诚心之不至而未来也。
同前书,卷二。
酌古论序(节选)
文武之道一也,后世始歧而为二:文士专铅椠,武夫事剑。彼此相笑,求以相胜。天下无事则文士胜,有事则武夫胜。各有所长,时有所用,岂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谓文非铅椠也,必有处事之才;武非剑鐆也,必有料敌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后世所谓文武者,特其名也。
同前书,卷五。
勉强行道大有功(节选)
武帝雄材大略,杰视前古,其天资非不高也。上嘉唐虞,下乐商周,其立志非不大也。念典礼之漂队,伤六经之散落,其意亦非止于求功夷狄以快吾心而已。固将求功于圣人之典,以与三代比隆,而为不世出之主也。而不知喜怒哀乐爱恶一失其正,则天下之盛举皆一人之欲心也,而去道远矣,有功亦止于美观耳。尧舜之“都”“俞”,尧舜之喜也,一喜而天下之贤智悉用也。汤武之诰、誓,汤武之怒也,一怒而天下之暴乱悉除矣。此其所以为行道之功也。经典之悉上送官,非武帝之私喜也。用为私喜,则真伪混淆,徒为虚文耳。夷狄之侵侮汉家,非武帝之私怒也。用为私怒,则人不聊生,徒为世戒耳。使武帝知强勉行道,以正用之,则表章而圣人之道明,必非为虚文也;诛讨而夷夏之势定,必不为世戒也。其功岂可计哉!武帝奋其雄材大略,而从容于声色货利之境,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而不知警惧焉,何往而非患也!说者以为武帝好大喜功而不知强勉学问,正心诚意以从事乎形器之表,溥博渊泉,而后出之。故仲舒欲以渊源正大之理而易其菷菷扰扰之心,如枘凿之不相入,此武帝所以终弃之诸侯也。
同前书,卷九。
经书发题(节选)
诗经
道之在天下,平施于日用之间,得其性情之正者,彼固有以知之矣。当先王时,天下之人,其发乎情,止乎礼义,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先王既远,民情之流也久矣。而其所谓平施于日用之间者,与生俱生,固不何得而离也。是以既流之情,易发之言,而天下亦不自知其何若,而圣人于其间有取焉,抑不独先王之泽也。圣人之于诗,固将使天下复性情之正,而得其平施于日用之间者。乃区区于章句训诂之未,岂圣人之心也哉!孔子曰:“兴于诗”。章句训诂亦足以兴乎?愿与诸君求其所以兴者。
同前书,卷十。
礼记
礼者,天则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周旋上下,曲折备具,此非圣人之所能为也。礼记一书,或难出于汉儒之手。
今取曲礼若内则少仪诸篇,群而读之,其所载不过日用饮食、洒扫应对之事要,圣人之极致安在?然读之使人心惬意满,虽欲以意增减,而辄不合。返观吾一日之间,悚然有隐于中,是孰使之然哉!今而后知三百三千之仪,无非吾心之所流通也。心不至焉,而礼亦去之。尽吾之心,则动容周旋,无往而不中矣。故世之谓繁文未节,圣人之所以穷神知化者也。
夫礼者,学之实地也。镖敬而后可以学礼,学礼而后有所据依。三百三千而一亳之不准,皆敬之不至,而吾之心不尽也。一毫之不尽,则其运用变化之际,必有肆而不约者矣。谣此言之,礼者,天则也,果非圣人之所能为也。
同前书。
论语
论语一书,无非下学之事也。学者求其上达之说而不得,则取其言之若微妙者玩而索之,意生见长,又从而为之辞曰:“此精也,彼特其粗耳。”呜呼!此其所以终身读之而堕于榛莽之中,而犹自谓其有得也。夫道之在天下,无本末,无内外。圣人之言,乌有举其一而遗其一者乎!举其一而遗其一,则是圣人犹与道为二也。
然则论语之书若之何而读之?曰,用明于内,汲汲于下学,而求其心之所同然者,功深力到,则他日之上达,无非今日之下学也。于是而读论语之书,必知通体而好之矣。亮于此书,固终身之所愿学也。方将与诸君商榷其所向而戒涂焉。
同前书。
耘斋铬为剡中任氏兄弟作
人生而静,动则有迁,非物使之,人心则然。耳目鼻口,实动之权,圣践而圣,贤治而贤。槁木不生,死灰不然,甚活者人,鸢鱼天渊。敬而无失,奉以周旋,喜怒哀乐,又何恶焉!士之于学,农之于田,朝斯夕斯,舍是奚安。去其害苗,则心之偏,耘之又耘,嘉种易捐。不计其收,惧其不虔;不虔不力,误我丰年。工贵其久,业贵其专。凡尔君子,相与勉旃!
同前书。
廷对(节选)
臣闻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遂焉。推其本原,则曰克俭克勤,不自满假而已。今时和岁丰,边不耸,亦岁古之所谓小康者。陛下犹察其治之不加进,泽之不加广,而欲求其所谓教化之实、号令之意者,盖深知人心之未易正,民命之未易全也。臣请为陛下诵君道师道,以副陛下求治不已之心焉。
夫所谓教化之实,则不可以颊舌而动之矣,仁义孝悌以尽人君之所谓师道可也。所谓号令之意,则不可以权力而驱之矣,礼乐刑政以尽人君之所谓君道可也。
夫天下之学不能以相一,而一道德以同风俗者,乃五皇极之事也。极曰皇,而皇居五者,非九五之位则不能以建极也。以大公至正之道而察天下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者,悉比而同之,此岂一人之私意小智乎!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而已。吾夫子列四科,而厕德行于言语、政事、文学者,天下之长俱得而自进于极也。然而德行先之者,天下之学固由是以出也。周官之儒以道得民,师以贤得民,亦以当得民之二条耳。而二十年来,道德性命之学一兴,而文章政事几于尽废。其说既偏,而有志之士盖尝患苦之矣。十年之间群起而沮抑之,未能止其偏,去其伪,而天下之贤者先废而不用,旁观者亦为之发愤以昌言,则人心何镖而正乎?臣愿陛下明师道以临天下,仁义孝悌交发而示之。尽收天下之人材,长短小大,各见诸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无一之或废,而德行常居其先,荡荡乎与天下共谣于斯道,则圣问所谓“士大夫,风俗之倡也,朕所以劝励其志者不为不勤,而偷惰犹未尽革”,殆将不足忧矣。若使以皇极为名,而取其偷惰者而用之,以阴消天下之贤者,则风俗日以偷,而天下之事去矣。
同前书,卷十一。
国子
国家之本未源流,大臣之所讲昼而士大夫之所共守也。
公卿大夫之本末源流,子弟之所习闻而建官设学之所教诏也。
夫天下之贤才,岂固不若公卿大夫之子弟哉!国中之学不以及天下之士者,国家之本未源流非可以人人而告语之也。集天下之士而会之京师,非所以养其重厚质实之意也。以天下之学养天下之士,为之规矩准绳,命有司而宾兴之,岂将以销天下豪杰之心哉!天下而有豪杰特立之士,卓然不待教诏而知国家之本未源流者,彼固不能自掩于宾兴之际矣。犹将养其望实,以待天下之既孚,然后举而加诸上位。先王之所以处天下之士固已无负矣。而公卿大夫之子弟,近在王朝之左右者,吾既尊礼其父兄而众庶共见矣,其子弟犹吾之子弟也,使之共处而教之。大司乐与其属以乐而和平其心,是成德达材之道也。师氏天子之所以长善而救失者,则又以中失之事而语国之子弟。其于国家之本末源流,固已如身尝而亲历之矣,故其适子往往可以继世为卿。而诸子之官,又集其庶子而教之以道德,肃之以戒令,平居则考其艺能,缓急则部以军法,凡在王朝之左右者,无非可用之才也,教其子弟而吾自用之,非若汉法待其父兄任以为郎也。虽重嫡以节其馀,又岂能禁其异时不举任之哉!
东汉之置五经师以教四姓小侯,唐分四学以官品而教其子弟,盖亦足以加惠于公卿士大夫矣。教养之无法,而时变之易移,终亦不免假四方游士以为盛也。东汉之衰,不足道矣。而唐之盛时已如此,奈之何其变之不亟哉!
本朝监学之法,虽参以天下之士,而于国子加厚矣,盖爱礼存羊,以有待也。吕汲公号为杰然有识之士,不知举先王教养国子之法,而欲于阶官加“左”“右”二字以勉厉之。
不究其本而齐其末,徒以启后来之纷纷也。今朝廷文选用,固已无间于文武若奏补矣。因其父兄之所任,冀其自学而任使之,而教学之法阙然不闻。故虽不学而从政者,举世安之而不以为异,尚鸟望其习熟国家之本末源流哉!
然国子犹置博士正录,则其文之一二犹存也。今以场屋一时之弊,将使国子若待补者试之别头,则其文从此尽废矣,况未能复其实而忍弃其文乎!上方以山林之士不能习知国家之本末,徒为纷纷以乱人听,而有意于国之子弟。于斯时也,而举先王教养国子之法,奚患不行!况其一二之遗文,岂可以一时之弊而遂废之哉!
士大夫之嘱托其子弟,太祖皇帝之所以警陶谷者,尚可覆也。何至仓卒变法而类若亡具乎!集天下之士而养之京师,非良法也;人情之既安者,未可改也;太学之加厚于国子,犹美意也;天理之不可无者,独可轻变乎!草茅之论,不敢以私而害公,执事不可以公而自嫌于私也,其为今日卒言之。
同前书。
传注
昔者孔子适周而观礼,上世帝王之书,盖亦无所不睹矣。包义氏、神农氏、黄帝氏始开天地而建人极,其大者固已为百王之所不可废,而风俗之尚朴、法度之尚简也。故其书不可存而存其大者,易所载十三卦,圣人是也。而易之书则天地古今之变备矣,帝〔王〕〔尧〕始因时立制,可以为万世法程,而百王之纲理世变者,自是而愈详,故裁而为书。
三代损益之变,后世圣人将有考焉,而夏商之书,杞宋特不足证,于是始定周礼。又参考周家风俗之盛衰,与其列国离合之变,删而为诗。其于周可谓详矣。又取累圣之所以宣天地之和者,列为乐书。而又伤春秋之变遂不可为也。齐威晋文之伯,首变三代之故,而天地之大经从此废矣。圣人之所以通百代之变者,一切着之春秋。六经着而天人之际其始终可考矣。此圣人之志也,而王仲淹实知之。九师、三传,齐、韩、毛、郑、大戴、小戴与夫伏生、孔安国之徒,其于六经之文,穷年累岁,不遗余力矣。师友相传,考订是非,不任胸臆矣。而圣人作经之大旨,则非数子之所能知也。天下而未有豪杰特起之士,则世之言经者,岂能出数子之外哉!
出数子之外者,任胸臆而侮圣言者也。彼其说之有源流也,历盛衰之变也,合前后之智也,于圣人之大者犹有遗也。纳天下之学者于规矩之内,吾未见其舍注疏而遽能使其心术之有所止也。
当汉唐之盛时,学者皆重厚质实,而不为浮躁浅之行,彼其源流有自来矣。祖宗之初,不以文字卑陋为当变,而以人心无所底止为可忧。故天下之士惟知诵先儒之说以为据依,而不自知其文之陋也。是以重厚质实之风,往往或过于汉唐盛时。其后景佑庆历之间,欧阳公首变五代卑陋之文,奋然有独抱遗经以究终始之意,终不敢舍先儒之说,而犹倦倦于正义,盖其源流未远也。嘉佑以后,文日盛而此风少衰矣。极而至于熙、丰之尚同,犹未若今日之放意肆志以侮玩圣言也。圣人作经之大旨,非豪杰特立之士不能知,而织悉曲折之际,则注疏亦详矣,何所见而忽略其源流而不论乎!无怪乎人心之日偷而风俗之日薄也!然考之三朝,未尝立法也,而天下之学者知以注疏为重,则人心之向背,顾上之人如何耳。
夫取果于未熟,与取之于既熟,相去旬日之间,而其味远矣。将以厚天下学者之心术,而先启其纷纷,则又执事之所当虑也。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岂忠厚者之论乎!盖亦思所以先之?
同前书。
变文法
古人重变法,而变文犹非变法所当先也。天下之士岂不欲自为文哉,举天下之文而皆指其不然,则人各有必,未必以吾言为然也。然不然之言交发并至,而论者始纷纷矣。
纷纷之论既兴,则一人之力决不能以胜众多之口,此古人所以重变法,而尤重于变文也。然则文之弊终不可变乎?均是变也,审所先后而已矣。
夫文弊之极,自古岂有逾于五代之际哉,卑陋萎弱,其可厌甚矣。艺祖一兴,而恢廓磊落,不事文墨,以振起天下之士气。而科举之文,一切听其所自为,有司以一时尺度律而取之,未尝变其格也。其后柳仲涂以当世大儒从事古学,卒不能麾天下以从己,及杨大年、刘子仪因其格而加以瑰奇精巧,则天下靡然从之,谓之昆体。穆修、张景专以古文相高,而不为骈俪之语,则亦不过与苏子美兄弟倡和于寂寞之滨而己。故天圣间,朝廷盖知厌之,而天下之士亦终未能从也。
其后欧阳公与尹师鲁之徒,古学既盛,祖宗之涵养天下,至是盖七八十年矣。故庆历间,天子慨然下诏书,风厉学者以近古,天下之士亦翕然丕变以称上意。于是胡翼之、孙复、石介以经术来居太学,而李泰伯梅尧臣辈又以文墨议论游泳于其中,而士始得师矣。当是时,学校未有课试之法也。士之来者,至接屋以居而不倦,太学之盛,盖极于此矣。
乘士气方奋之际,虽取三代两汉之文,立为科举取士之格,奚患其不从!此则变文之时也。艺祖固已逆知其如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