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文中子讲道河汾,门人咸有记焉。其高弟若董常、程元、仇璋,盖尝参取之矣。薛收、姚义始缀而名之曰中说,凡一百余纸,无篇目卷第,藏王氏家。文中子亚弟凝,晚始以授福郊、福騜,遂次为十篇,各举其端二字以冠篇首,又为之叙篇焉;惟阮逸所注本有之。至龚鼎臣得唐本于齐州李冠家,则以甲乙冠篇,而分篇始末皆不同;又本文多与逸异。
然则分篇叙篇,未必皆福郊、福之旧也。昔者孔氏之遗言,盖集而为论语,其一多论学,其二多论政,其三多论礼乐。自记载之书,未尝不以类相从也。此书类次无条目。
故读者多厌倦。余以暇日参取阮氏、龚氏本,正其本文,以类相从,次为十六篇。其无条目可入与凡可略者,往往不录,以为王氏正书。
盖文中子没于隋大业十三年五月。是岁十一月,唐公入关。其后攀龙附凤以翼成三百载之基业者,大略尝往来河汾矣。虽受经未必尽如所传,而讲论不可谓无也。然智不足以尽知其道,而师友之义未成,故朝论有所不及。不然,诸公岂遂忘其师者哉!及陆龟蒙、司空图、皮日休诸人,始知好其书。至本朝阮氏、龚氏,遂各以其所得本为之训义。考其始未,要皆不足以知之也。独伊川程氏以为隐君子,称其书胜荀扬。荀扬非其伦也;仲淹岂隐者哉!犹未为尽仲淹者。
自周室之东,诸侯散而不一,大抵用智于寻常,争利于毫末,其事微浅而不足论。齐桓一正天下之功大矣,而功利之习,君子羞道焉。及周道既穷,吴越乃始称伯于中国。春秋天子之事,圣人盖有不得已焉者。战国之祸惨矣,保民之论,反本之策,君民轻重之分,仁义爵之辩,岂其乐与圣人异哉!此孟子所以通春秋之用者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孟子固知夫事变之极,仁义之骤用而效见之易必也,纪纲之略备而民心之易安也。汉高帝之宽简,而人纪赖以再立;魏武之机巧,而天地为之分裂者十数世。此其用具之春秋,着之孟子,而世之君子不能通之耳。故夫功用之浅深,三才之去就,变故之相生,理数之相乘,其事有不可不载,其变有不可不备者,往往汨于记注之书。天地之经,纷纷然不可以复正。文中子始正之,续经之作,孔氏之志也。
世胡足以知之哉!经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传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是以类次中说而窃有感焉。淳熙乙已十一月既望,永康陈亮书。
同前书,卷十四。
送吴允成运干序(节选)
往三十年时,亮初有识知,犹记为士者必以文章行义自名,居官者必以政事书判自愿,各务其实而极其所至,人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强也。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
为土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及其徒既衰,而异时熟视不平者合力共攻之,无须之祸滥及平人,固其所自取者,而出反之惨,乃至此乎!
同前书,卷十五。
赠武川陈童子序
童子以记诵为能,少壮以学识为本,老成以德业为重。
年运而往,则所该愈广,所求愈众。穷天地之运,极古今之变,无非吾身不可阙之事也。故君子之道,不以其所已能者为足,而尝以其未能者为歉,一日课一日之功,月异而岁不同,孜孜蒘蒘,死而后已。自古圣人,及若后世之贤智君子,骚人墨客,凡所以告语童子者,辞虽各出其所长,而大概不过此矣。若余少而昏蒙,长不知勉,未老而颓惰如七八十岁人者,此天地之弃物,而何以语童子哉!
童子之资禀特异,而犹记畴昔之所闻所见其略之可言者。
盖阙党童子,圣人既与之周旋矣。以其求速自见者,而有疑于异时之远到,故孺悲则辞而不见,将以警策之也。后世诸贤,其于童子岂能有此财成辅相之道哉!而况若余者乎!
童子行矣,奇妙英发,不极其所到,未可止也。落华收实,异时相与诵之。
同前书。
书伊川先生春秋传后
伊川先生之序此书也,盖年七十有一矣,四年而先生没。今其书之可见者才二十年,世咸惜其缺也。余以为不然。先生尝称杜预之言曰:“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先生于是二十年之间,其义甚精,其例类博矣。学者苟精考其书,优柔厌饫,自得于言意之外,而达之其馀,则精义之功在我矣。较之终日读其全书而于我无与者,其得失何如也!
同前书,卷十六。
甲辰秋答朱元晦秘书书(节选李密有言:“人言当指实,宁可面谀!”研究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礼于分寸,以积累为功,以涵养为正,面盎背,则亮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如世俗所谓块大鸾,饱有馀而文不足者,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而来教乃有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则前后布列区区,宜其皆未见悉也。
海内之人,未有如此书之笃实真切者,岂敢不往复自尽其说,以求正于长者!
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故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曹孟德本领一有跷欹,便把捉天地不定,成败相寻,更无着手处。此却是专以人欲行,而其间或能有成者,有分毫天理行乎其间也。诸儒之论,为曹孟德以下诸人设可也,以断汉唐,岂不冤哉!高祖太守岂能心服于冥冥乎!天地鬼神亦不肯受其架漏,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刊曰霸。
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向来十论大抵数广此意,只如太宗亦只是发他英雄之心,误处本秒忽而后断之以大义,岂右其为霸哉!发出三纲五常之大本,截断英雄差误之几微,而来谕乃谓其非三纲五常之正,是殆以人观之而不察其言也。
王霸策问盖亦如此耳。
夫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为三者,以其有是气也,孟子终日言仁义,而与公孙丑论一段勇如此之详,又自发为浩然之气,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哉!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守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走作,传先民之说而后学有所持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门而谓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故后世所谓有才而无德,有智勇而无仁义者,皆出于儒者之口。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岂非诸儒有以引之乎!亮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中之大者耳。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其分量则止于此乎?不然,亮犹有遗恨也。
同前书,卷二十。
与朱元晦秘书(节选)
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圣人,人之极则也。如圣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则曰:“亦可以为成人。”来谕谓“非成人之至”诚是也。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处矣。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子夏、子张、子游皆所谓儒者也。学之不至,则荀卿有某氏贱儒之说而不及其他。论语一书,只告子夏以“女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闻也。则亮之说亦不为无据矣。管仲尽合有商量处,其见笑于儒家亦多,毕竟总其大体,却是个人,当得世界轻重有无,故孔子曰人也。亮之不肖,于令世儒者无能为役,其不足论甚矣。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徇管箫以下规摹也。
正欲揽金银铜铁熔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亦非专为汉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运而人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章补度时日耳。
同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