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是太阳晒到屁股才醒的。
伸伸懒腰,阳光一闪一闪的映在我的脸上。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盆水仙,晨风拂过,波光粼粼的。又是玻璃缸做的盆景,难道是昨晚陈义美趁我睡着后放上去的?
她这是什么意思,威逼不行就讨好我了?
我虽然不讨厌盆景,但为了一盆水仙就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我可不干。我扭开隔壁的门,把水仙放回她的书桌上。书桌上已经有好几张纸写满了字,是《圈圈之恋》的前四章。可是找来找去不见大纲。陈义美还在睡着呢,睡姿很难看,枕头旁还有一袋没吃完的雪饼。
打开手机快十点了。苏寒应该已经到D市上班去了。我轻轻走到对面敲了敲门,没人应。扭开门,果然没人,床头柜上还是那本《席慕容诗集》。
苏寒不在,我突然大起胆子来,想捉弄一下陈义美。
上一次她就坐在床边把我吵醒的,还说我非礼。回到她的房间,看到书桌上的盆景,忽然来了主意,或许就是陈义美所说的“灵感”吧。我把右手沾满水,然后悬在她脸上慢慢的滴。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刹,我感到事情会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陈义美一下子做起来,抹去脸上的水渍。她没有大叫,而是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把大叔大妈都惊扰了,抱着小峰跑上来看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呢?我解释不解释都是“非礼”了。
二老斜眼瞅着我,老妇人更是不留情面的说:“啧啧啧——小伙子相貌堂堂的,怎么能干这种事?”老头倒没说一句,只是他怀中的小峰不合时宜的咯咯笑起来。
这小子,亏我昨天想着给你买衣服,还是奥特曼酷装,虽然别人都说品味不够,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啊!你怎么能在关键时刻讥笑舅舅加义父。我可不好色啊,学校里那么多女生追我,我都没动过心,我用得着在这里起坏心思么?你还笑……
陈义美一看形式不对,也许是怕玷污自己的名声,立马解释:“你们误会了,我梦到一些伤心的事,所以就哭了。吴梓原是被我吵醒了,过来看怎么回事的。”
这丫头总算有点良心。
老妇人盯着她脸上的水渍,还是一脸的疑惑。
陈义美尴尬之极:“我一哭,眼泪就哗哗的流。”
老头也说:“阿寒请来的朋友不会是那样的人。老婆子你别见风就是雨。”说完就拉着老妇人下楼去了,还嘱咐我们下去吃粥。
等到确定二老已经听不到楼上说话的声音——还是陈义美先发话了:“你吃错药了,拿水往我脸上滴!”
“是你先让我难堪的。”我振振有词。
“我什么时候让你难堪了?”她好像把前天晚上说我“非礼”的事给忘了。
“你——你为什么趁我睡着了把那东西放到我窗台上?”我指着那盆水仙。
她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受了很大的冤屈:“我跟你坦白了吧,那是苏寒姐姐让我这样做的。”
“她为什么让你这样做?”明知故问,问完我又后悔了。
陈义美想了想:“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写东西,不是来谈男朋友的。是苏寒姐姐觉得我和你挺相配的,才让我弄那个的。我也觉得没用,你心里装着别的人、别的事,一时半会儿放不下的。”
“你凭什么说我心里装着别的——”我一时激动,没问下去。
“我可是作家啊。你这点心思,我还摸不透么?你心里早就有人了,但又不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但感情这事,我没你那么执着。”
我被她说得体无完肤,一下子瘫倒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慢慢的在往下坠——
“叮叮叮——叮叮叮——”
“喂——吴梓原,你手机响了。”陈义美摇着我的脑袋把我摇到现实中。
打开手机,是妈妈。
“小原啊,你跑哪里去了?你们指导员刚刚打电话给我,说你好几天没去上课了。没出什么事吧?别担心,有爸爸妈妈呢。”
“没事的。我在外地一个朋友家里,明天就回去。我保证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就好了。”
“那行——你也不小了,以后别这么莽莽撞撞的,有事先和我们商量。身上钱够么,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嗯——够的,没事的。我会注意的。”
挂了电话。陈义美在一边捂着嘴乱笑:“我还以为你有多威风呢,见了妈妈就这么听话了!”
我懒得理她。
我打电话给苏寒,说妈妈发现我不在学校,我明天得回去了。苏寒听了,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没事的,我把火车票买了给你带回去。
算算除了今天,自己离开学校已经四天了。这四天,心情时好时坏,但总体还是快乐的。明天就要走了,心情又沉重下来。
“喂——发什么愣啊。吴梓原,把你手机号码给我,你这个人挺有趣的。你走了以后,我可以打电话研究研究你。”
这丫头,拿我当宠物呢。又想,现在不给她,她还是会向苏寒要,所以就给了。
下去漱洗后,我和陈义美吃了一点粥。老妇人看样子还是怀疑我是个坏蛋,不怎么待见我了,只对陈义美有说有笑的,没再正眼瞧我。老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我虽然敢打架、会骂人,在此时也毫无用处。吃中饭的时候我小声宣布:“我明天就要回A市了,这几天打扰几位了。你们对我很好,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的。
老头惊道:“这么快就要走啊,多呆几天啊?”
“我只请了五天假——我已经告诉苏寒了。”
陈义美和老妇人都没说什么。
心中一阵酸楚,我想到了苏寒。在A市的那个破损的家,她比现在的我更加悲惨。怪不得,她那么急迫的想离开,想找男朋友,想结婚,想有一个自己的完整的家,想要一份完整的爱。其实,我一直都比她幸福。
吃完饭,我就回楼上看书去了,看不进去也要看。
过一会儿,陈义美推门进来:“还在生我的气啊?”
我不理他。
“你都决定走了,我说让你留下来有什么用?”
我还是不理她。
她皱起眉头:“你不会是喜欢苏寒姐姐吧?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
我怒道:“你小声点,瞎说什么呢?我都做了小峰的舅舅了——”
她一脸坏笑:“哦——我知道了。你们学校有你暗恋的女生,但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是不是?”
为了不让她继续胡乱猜测,我只好点头称是。
陈义美立马来了精神,拉住我的胳膊来回晃:“给我说说你暗恋别人的心路历程,说说嘛——说说嘛——”
这死丫头,要是在A市,我早一个耳光抽过去了。
“你先回你房间把鱼缸砸了,然后捡一片玻璃来把我手腕上的动脉割断了——我就告诉你。”
她只好甩脱我的胳膊:“小气鬼!”然后“砰”的一声带上房门。不料,她关上门又推开:“现在陪我去梅花江边逛逛吧?你明天就要走了。”
“想都别想!”
“可是我还会哭,还会哭得撕心裂肺。他们现在就会把你赶走——”陈义美表情木然,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我还没说完,她就抢我的台词用了。
我合起书。反正也看不下去,总不能冒着被别人赶走的尴尬和这无冤无仇的丫头死扛吧?那样连苏寒都很为难了。
下楼的时候,老头在隔壁房间睡午觉;老妇人在给孙子摇摇篮。
陈义美把我拉进去,胳膊勾着我的颈子,很亲热的样子:“吴梓原要走了,我陪他去梅花江边玩玩。”我规矩的站立着。老妇人见陈义美言行主动亲热,也不好再说我什么了:“外面太阳大,要不要打把伞啊?”
“不用,我喜欢黝黑的皮肤。”
阳光果然强烈,一开始晒着还挺舒服的,不到一刻钟就受不了了。江边上没有其他人,我们两个像孤魂和野鬼一样赤着脚在沙滩上闲逛。“啊——”陈义美突然间大叫起来,足足叫了五分钟,声嘶力竭。我诧异的看着她,庆幸自己选择陪她到江边来;要是她在楼上这样叫的话,二老绝对会报警,说不定还会叫来许多观念守旧的老乡找个大竹篓把我沉江,那我就大大的失策了。
“吴梓原——你就是个懦夫!”陈义美叫完后便发难了。
“你说谁呢?”
“你知道我早上为什么那样哭么?”她又是不答反问。
“谁知道你是什么毛病!”
“我压力大的时候就会大哭大叫,《圈圈之恋》昨天写到第四章就写不下去了,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心情很不好。恰巧又赶上你那样使坏,我就一‘哭’便不可收拾了。”
“这和我是不是懦夫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心里也有压力,而且比我的大的去了,但你却不释放出来,所以你是懦夫!”
“你以为就你会哭会叫啊?”真让我叫,我还真叫不出这么长时间的。
“哈哈——幸亏我不像你,没有那么喜欢的人,否则我要天天叫破嗓子了。”
“你先别急着幸灾乐祸,你长到哥哥我这么大就知道什么叫做愁滋味了。”
“谁承认你是我哥哥了?”
“苏寒都叫我哥哥,你不叫哥哥叫什么?”苏寒跟我说过陈义美比自己小两岁,所以也就比我小两岁。
“吴—梓—原。”她冷不防抓起一把沙子扔得我一头一脸的。
“好个陈妹妹——”我也不甘示弱,抓起沙子攻击她。她很快落于下风,只好往水里躲。我穷追不舍,她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沉到水里去了,只留一个散乱的辫子在水面乱漂。我吓了一跳,原来这丫头不会水,我赶紧冲过去,抓住她的衣角往岸上拖。谁知她一下子又窜了起来,把我推倒在水里,然后乐呵呵的往岸上跑——
这丫头真会耍诈!
……
玩累了,衣服脏得要命,还是湿的。我们只好坐在江边慢慢晒干。
江面如镜,江水清澈。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突然,一只小鱼窜出水面,又坠入水里。
“啊——吴梓原,你看,你看到了没?”陈义美兴奋的脚乱蹬。
“水面的流星而已,转瞬即逝。”
“哇——你这句话说得很有诗意啊!没听你说过啊。”
“你是作家,我不能当诗人么?”自己一回味,还真很少说这样的话。
“作家?诗人?——你看谁厉害?”
“不知道。”我对这类文绉绉的讨论向来不感兴趣。
陈义美眼珠乱转,“你知道这里没什么梅花,为什么叫梅花镇、梅花山、梅花江么?”
这些地方历史掌故我也不感兴趣;不过,回去后或许哥们室友们问起我,答不出来丢脸,便附和道:“为什么啊?”
“我给你四个选择,看你有没有当诗人的天分。一,这江里死过一个殉情的女子,叫‘梅花’,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她的忠贞才把地名改掉的。二,这里本来是有许多梅花的,后来来了一个父母官,因为十分讨厌梅花,就命人把这里所有的梅花都砍了。三,这里虽然没有梅花,但是江的上游有一处梅花园,每到梅花飘落的季节,江面上便时常见到漂浮的梅花花瓣。四,——嗯——我想想啊,哦对了。这里本来盛产一种‘梅花刺绣’,后来失传了。怎么样,选一个吧。”
当时,电视节目中正流行这种让选手答题赢钱的节目。我最讨厌这种节目,每次一看到就转到别的台。不过,陈义美还真是当作家的料,一个地名一下子就编出这么多来历。我还真的不知道是哪个,不过看她一脸的阴笑,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是第四个答案,‘梅花刺绣’失传了。”
“你咋知道的?”陈义美一脸困惑,没想到我竟然答对了。
“你说第四个选项的时候,支支吾吾的,让我以为你是临时凑的,就不去选它,是不是?其实就是它。你这坏心思,还能骗过我!”
陈义美听完解释,沉默良久:“你虽然不傻,但不是当诗人的材料。”
“我才不想当诗人呢。”
过一会,衣服晒干了。我拉她回去,她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不愿意回去。
二老见我们都是一副水鬼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小峰在一边咯咯的笑。这小子,每次我难堪的时候就咯咯的笑舅舅。不过,既然陈义美没有大声叫“非礼”,他们也没必要把我当坏蛋看待了。再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苏寒回来前,我和陈义美已经洗过澡了。我把衣服也洗了,趁着晚上晾干,明天早上可以带走。苏寒回来时,把买好的火车票交给我。说她明天早上起早点,和我一起做12路车去市里,去火车站送我。
陈义美说她已经找到继续写下去的头绪了,她明天早上不会起来的,让我们不要叫醒她。
她说自己不喜欢送别人走。
晚上,妈妈又打来电话。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回A市,我说我火车票都买了,让她别担心。
第二天早上是苏寒叫醒我的。我收拾完所有东西,唯有那本刘佳兰的作文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想算了,还是留给陈义美吧。谁知她把门反锁了,门闩扭不开。于是我交给苏寒,让她交给陈义美。
吃过稀粥,我就要走了。真的到了要走的那一刻,二老还是有点不舍。大叔嘱咐我有机会再来玩,老妇人也说一路走好。我抱起小峰,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他又咯咯的笑了,不过这次总算不是讥笑我这个舅舅了。
出了门,抬头见二楼窗台上,那盆水仙又出现了。波光粼粼的。
在公交车上,苏寒让我回去代她向吴叔叔、阿姨问好,有机会帮她照顾下弟弟苏宏。
月台上,又是离别的时刻,不过这次是苏寒送我。
我还是一把拥住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