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圈圈理发店,从小巷子拐到大街上,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正坐在种子店门前的台阶上休息。小板车停在一边,老头拿着一本稍薄的书当扇子使,呼啦呼啦的朝自己的胸口扇风。时值中午,街上空荡荡的,我经过小板车时不经意的往里面瞥了一眼,半车子的书刊报纸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其中有个被夹在书中的蓝色本子格外耀眼、与众不同。我走过去了又折回来,掏出那个本子才知道就是理发师刚刚二毛五一斤卖掉的作文本。封面底下的横杠上歪歪扭扭的三个蓝色钢笔字——“刘佳兰”,笔迹和店招上的“圈圈理发”四个字如出一辙,我想这应该就是理发师的名字了吧。
老头仰着眼光盯着莫名其妙的我,好像我要抢他的宝贝似的。我突然萌生了冲动,或者说是一种灵感更加贴切。我从皮夹子里又抽出五块钱:“喏。五块钱买你这个本子怎么样?”我并不后悔“灵感”姗姗来迟;如果它早来十几分钟的话,或许我可以从理发师手里把那一纸箱子的书本都买来,何况区区一个作文本,不过,这是遗忘者和商贩的心思。此刻,这个蓝色的作文本在我心中并非一文不值。
我也有作文本,我也写过许多作文,被语文老师以“文采飞扬”表扬过的也有一次,虽然相对于苏寒这样的学校的文坛老将,这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爆发了。实际上,老师拿我的作文当反面教材大肆宣读的时候,我始终搞不懂他们所说的“优秀文章”(除了苏寒的)到底优秀在哪里。在多少次不屑一顾之后,我何不好好看看女生的作文究竟是怎么写的。当然,几天之后我就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老头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讶。他不顾炎热把“扇子”扔到一边,夺过作文本仔细的翻看起来,以为其中必然夹藏着金叶子、百元大钞之类的,等到每一页都看过后又归于失望。可是一瞬间,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如果这破作文本子能换到我手上的五块钱也绝对是赚大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又翻了一遍,确认我不会“捡漏”之后才和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刘佳兰的作文本属于我的时候,突然想捉弄一下老头。就说“刘佳兰”其实是毛主席称赞的那个“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烈士的妹妹,这作文本是记录了许多革命事迹的文物,捐给博物馆至少奖励几千块钱呢!不知老头听了这话会有何表情和举动,到那时我看都不让他看一眼。老头或许会认栽;也可能暴跳如雷,大吼一声,然后寂静的老街上一下子窜出来几十个手持凶器的帮手,那我只好认栽了。虽然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能连累无辜的人,苏寒还在二徐诊所等着我。为大局着想,我取消了“捉弄”这个计划。谁叫我是大侠呢!
我笑嘻嘻的和收破烂的老头分开了。
回到诊所,已经十二点半。二徐正在给一个四肢乱蹬、眼泪鼻涕一脸的小孩打针。我转进里间便傻了眼。一个微胖、中等个子染着红发、着白色CK休闲装的女生正在扶苏寒从病床上下来。那女生侧对着我,和苏寒亲密无间的样子。看她的穿着习惯不像是本地人。柜子上放着有许多补品,还有水果,柜子旁边有一只红色行李箱。这女的显然是刚来的,苏寒没有这样的亲戚,我想应该是她退学前的好同学。于是我走过去:“这位是苏寒的大学同学吧,来看望苏寒么?”苏寒见我回来了还没来得及介绍,红发女生就先开口了:“你就是吴梓原?苏寒姐姐说你理发去了。我刚到的,幸会幸会。”她虽然说“幸会”,可是并没有伸出手,眼睛盯着我手上的作文本。苏寒介绍道:“她叫陈义美,特别喜欢写作,发表过许多文章呢!她和我一起退学的。”“哦——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啊!怪不得千里迢迢来看你呢?”我感觉的我的话里竟有醋味,不知道她们听出来没。陈义美笑这说:“我和苏寒姐姐不一样,我是对那门学科不感兴趣,读不下去了才退学的。苏寒姐姐结婚的时候我就来过,这次是来梅花镇既是看望苏寒姐姐,也想找些写作灵感的。”陈义美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手中的作文本,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可以让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故事似的。
苏寒倒没注意我手中的本子,见我无所事事的站在一边,笑道:“药水挂完了,回去吃午饭啊!义美还没吃呢。你也饿了吧,把义美的东西拿着,我们回去。”说完又递过来几片药,说是徐医生给我开的治鼻塞的药。
陈义美挽着苏寒的胳膊,二人说东说西,好不快活。大热天的,我拖个大行李箱,拎着沉重的礼品和水果跟在她们后面,好不寂寞。我竟然吃一个女生的醋?我着实不理解我自己,但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我可高兴不起来。
我想我和女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至少陈义美记得给苏寒买补品,可以和苏寒无所不谈,而我好像注定长大后就没有这样的智慧和权利。
过了梅花桥,就看到二楼的阳台上我的衣服鞋子又挂在那里了,一楼的竹子晾衣杆上的衣服是他们一家的,我想肯定是苏寒的公婆见不会起风下雨才拿出来晒的。我真佩服二老的细心周到,若是我,就不见得有这样的智慧。
老头站在门口,老妇人抱着小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见我们回来了,他们站起来向我们招手:“早做好饭了,就等你们回来吃饭。”
萧家现在的这些邻居不是老邻居,都是新邻居,有几家还是外省人,左右都不大走动。一次大搬家打乱了各自原来的居住环境,也打乱了像烙印一样深植在老人心中的邻里亲情。因此,我和陈义美的到来多少给了他们不少慰藉,也在短时间内冲淡了失去家人的痛楚。他们这么好客,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隐藏在心底的苦闷和无奈。
陈义美见了老妇人和小峰,麻雀似的脱离苏寒飞过去,向二老问好,把小峰抱过来逗笑、耳鬓厮磨。苏寒回头帮我拎东西,我问她:“你是不是想让那个陈义美——”其实我是想问她是不是想让陈义美做小峰的义母,也是随便一问。突然忆起昨天给小峰洗澡时苏寒生气的样子,话说到一半改口道:“你的好姐妹来看你,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看样子你公婆都事先知道啊。”苏寒白了我一眼:“义美和哥哥有关系么?她是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哥哥的,为什么要告诉哥哥?”我无言以对。
午饭依然很丰盛,但是我没心思吃。老头子还是闷闷的吃自己的,连开场白都省了。饭桌已经成了老妇人、陈义美和苏寒三人的聊天平台。特别是陈义美和老妇人,两人一拍即合:一个不停的问,一个不停的说。感觉陈义美像小峰一样,饥渴的吸吮着老妇人奶瓶中的奶。我并非想丑化她们,我当时就是这样联想的。
吃完饭休息一会儿,苏寒看样子已经比昨天精神百倍了。她抱着儿子和陈义美一直在聊着,老妇人收拾碗筷去了。
百无聊奈之际,老头子背着个竹篓,拎一把竹刀来到我面前:“小吴啊,和我到山里去挖野菜、砍竹笋。去不去?”
“去去去——”真是雪中送碳。不!是雪中送炭加火锅。
“嗯。昨天刚下的雨,笋子虽然多,但是路也不好走,你穿上这个吧。”他递过来一双特制的靴子,非常坚硬,既防水又难以被荆棘刺穿,我穿上去倒挺合适的。他又给我背上一个竹篓、配上一把竹刀。我心想,这不会是萧建用过的吧?不过我管不了了,呆在三个女人中间,我可受不了。
我穿戴好后,陈义美笑道:“吴梓原,你们城里人会干这活么,不会空手而归吧?”
这丫头竟然瞧不起我,好歹我也是个男子汉,不过先不承诺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激她:“你不是来梅花镇找灵感的么?呆在屋子里有什么灵感啊,和我们到山上去转转,说不定采到一棵‘灵感神草’尝尝,那以后不就文思泉涌了么?”
陈义美摇摇头:“你们去吧,山上的路我走不过来。”
没想到她立马认输了。
苏寒见我真的要去,便嘱咐我跟着她公公,不要乱跑。
我跟着老头先过了梅花桥,然后往北边山林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都找机会和老头聊天,急切的想从他嘴里挖出他们家和苏寒的事情。可是老头并不傻,嘴紧的很,我一提到萧建,就像触动了他的伤口一样,但是老头从不吝啬对苏寒的夸奖之词。我也大体了解到苏寒和二老的关系是很融洽的,除了一些老规矩,许多事情苏寒还是能做得了主的。苏寒本就是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不会主动讨厌她,除了她那个酒鬼老爸。
老头对梅花镇这一代的地理、生物、水文、天气、人文、历史等等都非常之清楚。他说他从生下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没有长时间离开过。除了他家里的事,别的我有问他必答,我笑着称赞他是梅花镇的“全学科博士”,他摇着头说:“不敢,不敢。我小学没毕业……”野菜和竹笋在哪里,他心中好像装着探测器似的,一说就中。还告诉我怎么去找,怎么去挖。他的动作熟练和精确到位,一砍一挖一个准。我不是砍偏了,就是拦腰砍断,要不就是把野菜切成菜屑。如果陈义美真的跟来了,我倒真丢了脸。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已经带着满满两竹筐的收获下山了,不过大多是“博士”的功劳。山上还有其他几个“博士”,“萧博士”见了都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问起我,“萧博士”说我是他家的亲戚。
忙了一下午,累得要命。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把阿玛尼T恤刮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