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苏寒的感冒更加严重了,喉咙痛得说不出话来。我也有点鼻塞。吃完早饭,她公婆便催着让我带苏寒去镇上打点滴。
昨天刚下的雨,今天太阳就变脸似的展颜了。十点多钟的时候街道上大多数水滩已经被彻底的榨干。
一阵风吹过,窗外那棵瘦长的老树枝叶抖擞,特别是那青得泛黄的阔叶,叶子的两面来回的翻动,似乎在向过往行人招手,去聆听风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站在窗前。诊所门窗的隔音效果很好,风起时,几乎听不到街上零星的声音,但叶子翻动的清脆声像风吹书页一样在我的胸中荡起。妈妈喜爱花草树木,妈妈也喜欢看书写字,妈妈特别会弹钢琴,我最常听到的曲子是《烟雨芭蕉》,那时而紧凑时而低缓的旋律像波浪一样在我儿时的梦中徘徊。
风越来越大,小贩们忙着拿东西遮挡自己的商品,行人也不得不在沙尘扑来时闭起眼口。
苏寒就躺在我身旁的短小的病床上,闭着眼,上身盖着一个薄薄的毯子,药水正顺着长长的管子慢慢的注入左手细细的血管里。她脸色苍白,嘴唇很干,显得很虚弱。我把手中的《大学英语》放到床边,拔动脚步,准备出去买瓶冰水。
“起风了么?”苏寒慢慢的睁开双眼。她的眼睛很好看,双眼皮,眼光似中秋夜的月华,当你直视她时,明朗中蕴藏着不寒而栗。此时,这双眼睛却很迷茫。
“嗯——起风了。你口渴了吧!我去买瓶水。”
“阳台上的衣服、鞋子收了没?”她昨晚把我衣服鞋子给洗了,晾在阳台上。
“别担心,走之前收了,我怕今天会下雨。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苏寒慢慢的眨眼:“好多了,就是感觉眼睛滚热的。”
“我去叫徐医生。”
“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打点滴,每次——都这样。”她突然皱起眉头看着我:“我说吴梓原——你看了几个字啊?叫你别来你非要跟来,带着破书又不看!”她声音骤然变大,其它病床的几个人讶异的看着我们。我非常尴尬,真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昨天傍晚她和我说好的让我陪她来看病的,现在弄得跟我求她似的。我回头瞪着她,意思是说你再嚣张,本大爷还不伺候你了。苏寒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莽撞,咳嗽一声:“你去倒杯开水来,然后去街上随便找个理发店剃个头吧,我看你这乱蓬蓬的发型就来气,最好理个平头来,那样肯定精神百倍。”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二徐诊所”是梅花镇最大的医疗机构,诊所的老板就是徐医生,老板娘也姓徐,也是诊所里唯一的护士。徐医生三十多岁,祖父、父亲都是镇上的老中医,他自己学的是西医,毕业后和同学也就是现在老板娘徐太太结婚,在镇上开了一家中西结合的诊所。徐医生医术高超,徐太太也是平易近人,对待病人非常热情,再加上祖上的口碑,镇上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大都先去二徐诊所看看。
诊所面积有二百平米,中间一道墙隔开,七八个病床在里间。现在正值五月中旬,骄阳似火,里间开着空调,门上挂着隔热塑模。外间墙角有一个自动热水器,但是不见杯子。梁上的电风扇缓慢的转动着,靠墙的一排座位上坐着五六个老人。徐医生正在给一个老婆子量血压,徐太太背对着他在一叠纸上认真的上写着什么。我不好打扰徐医生,便走过去问徐太太,一时想不出该叫她什么,叫“徐医生”、“老板娘”、“徐护士”似乎都不恰当,想起刚来的时候苏寒管她叫“徐太太”,于是便问:“徐太太,有没有纸杯,我朋友挂点滴口渴了”。
“这天气,温度太高了,活人都能给烤焦了。”徐太太笑着转过身。我来的时候只顾着苏寒的病情,这才看清原来徐太太右眼下鼻梁边有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痣。她仔仔上下打量我一番,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你是苏寒什么人啊?”我一愣,没想到苏寒和这位“半老徐娘”也是朋友,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是她同学——应该说是老同学加老邻居。她生病了,我来陪陪她!”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这天气谁还喝开水啊,还好我喜欢喝茶,常备着开水。喏。”徐太太指着自己桌子底下的水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杯递过来。我接过纸杯,提起水瓶倒了一杯水,再恭恭敬敬的放回去。
“谢谢!”
“客气什么啊!”徐太太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我见她眼角有点红红的,甚为诧异,端着开水便进了里间。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风停了。苏寒好像睡着了,我把开水放在桌子上,拉过椅子,坐下来翻开书。
“风停了么?”苏寒依旧闭着双眼,脸色好了许多。
“停了。水倒好了,你要不要喝一点,我扶你坐起来?”我放下刚打开的书。
“我还没残废呢,我自己知道怎么起床,你快去理发吧,否则我今晚肯定吃不下饭。”
苏寒变得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对我发火。“好好好,你行,你生病了,你是老大,我不和你计较,我这就去。”我刚站起来,突然又蹲了下去,把嘴凑到苏寒耳边,发梢已经触到苏寒的额头:“那个半老徐娘怎么那么多事啊?”苏寒倏地睁开双眼,轻声怒道:“快去吧——别随随便便在背后议论别人!”
“可是我没苹——”我还没说完,苏寒已经扭过头去。
我悻悻的来到外间,嘱咐徐医生及时给苏寒换药水,然后就出去了。奇怪的是我总感觉徐太太在有意无意的拿眼睛的余光瞟我,想起她那惊世骇俗的大痣就直哆嗦。
街上行人了了。室外不比诊所里间,没走几步已经是汗流浃背。
这条街少说也有百来家店铺,家家门前都有遮阳棚,小商小贩都躲在遮阳伞的阴凉里昏昏欲睡,有的甚至打起盹来。
初来乍到,随便在街边买了一根冰棍,顺便问老板哪有理发店。老板勾着腰,挥着扇子指了指街东头,“街那边有家理发店。”我道了谢,老板没有理睬,躺倒躺椅里轻摇破扇摇晃起来。
我咬了一口冰棒,透心凉。
“街那边”根本没有理发店。我在街尽头靠北的小巷子里才找到一家理发店。塑料店招上用毛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字“圈圈理发”。店里逼仄的很,在外面看不见人。我吐掉已经咬成木屑的冰棒棍,款步跨进去。店里凉快多了,但我马上庆幸自己进门时步子迈得还不算大,因为脚边竟有一个穿着旧式的汗衫、肩上披着半湿的毛巾的光头佬。他侧身躺在墙边的凉席上睡午觉,鼾声隆隆。我正要叫醒他,侧室里闪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束着马尾,举止端庄。
“来理发的么?”
“哦——”
“要洗个头么?”妇人在向我招手。
“你是理发师?”
妇人看了看光头,笑道:“对啊。”
洗头的隔间三平米不到,水池旁有一个高凳子。墙上挂一个漏斗状的东西,下面接着一个软管。小时候被妈妈领去刺头的时候,坐在凳子上弯腰前倾,每当这个时候,就感觉自己像是坏人。头突然被人按住,然后便听到哗哗的声音,接着温热的液体便从头顶流到项上,再漫过鼻眼,我用舌尖添一下,判断出那不是血,因为鲜血是腥稠的。
理发师的手很柔软,抚摸我的皮肤、揉搓我的头发和母亲唱的的催眠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依旧活着的轻松感觉里睡去。“曲子”突然间终端,理发师取来毛巾给我擦干、包上头发。“来,自己拿着坐到这边来。”店里有两面镜子,对应两张椅子,我坐在离光头佬较远的位子上。那面镜子正好对着侧室的门。透过镜子,我发现屋里有个老旧的书桌和一张破旧的椅子,靠里的沙发上睡着一个小孩。书桌旁边有一个纸箱,里面尽是些砖块大小的书本,最上面的蓝色作文本倒是干净的很,下面依稀署着一个名字。我想理发师刚才应该在翻看这些书本,看到我进来才立刻闪出来的。
“你要理成什么样的?”理发师边问边撒网似地抛开那块我叫不出名字的布,干脆叫“遮发布”吧。“遮发布”落下时把整个身子遮住,然后理发师把另一头系在我的脖子上。
“平头。”
“你这发型不是挺漂亮的么,弄个平头好看么?”理发师已经从台子上拿起梳子和剪子。
我咬咬牙:“这天太热了,剃个平头清爽些。”
理发师柔软的手突然见变成了机械,咯吱咯吱的在我的头上挥动着武器,快且准。自己的秀发在面前纷纷落下,说不出的心疼。我有点坐不住了,我发话了,这次不像儿时,小手藏在“遮发布”里扰不到脸上的痒,每次都是叫坐在一边的妈妈帮忙。
“那个,理发师,能回答个问题么?”
“五块!”
“什么‘五块’啊?”
“剃个头五块钱。”
“我不是问这个,你是理发师,你说有些女孩子为什么不喜欢男孩子的弄些时髦的发型?”
“我看你文质彬彬的,还以为你不好意思问价格呢?”理发师的鱼尾纹里藏着笑意,“至于女孩子不喜欢时髦的发型,或许是性格比较保守吧。”
“性格?那个——我给你讲个故事,愿意听不?”
“行啊,你讲。”
我轻轻抖掉“遮发布”上的乱发。绘声绘色的讲起来:“从前有一个男孩,邻居家有一个女孩,女孩比男孩小。男孩很调皮,但是他却很害怕一个人剃头,所以每次剃头都由妈妈领着。直到有一天男孩和女孩一起看到《包青天》中的狗头铡铡坏人,男孩便再也不愿意进理发店了,说洗头的时候头颅被按着,感觉就要被“伺候”了。女孩不知道男孩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直到有一天男孩的头发和女孩差不多长的时候,女孩递给男孩一个青色的苹果,说你去剃头吧,吃了苹果老天就会保你平安,做了亏心事也不会让你死得很惨。后来那个男孩每次剃头前都会吃一个苹果——。”
“呵呵,”理发师轻声发笑:“你说的像个童话似,那个女孩不会就是让你剃平头的女孩吧?”顿了一下,“不过再熟练的剃头匠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弄破个头皮什么——”
儿时的担心早就烟消云散。或许是出于某种纪念性的情结,就像很长时间或很多人在特定的时刻都做同一件事,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成为公然的节日预兆了。过生日要买蛋糕,母亲节送康乃馨,我理发前要吃个苹果才能安心,没有苹果时也会隐隐担心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正想着,苍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收旧书旧报嘞!收旧书旧报嘞——”这么热的天,收破难的老头依然推着个小板车为生计忙碌。
“不好意思,你等下。”理发师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跑进侧室里,把那一纸箱子旧书本拖到店门口,向收破难的老头招手:“几本旧书卖了,多少钱一斤啊?”老头勾着腰,缓缓的把小板车拖到店门前停下,边瞅纸箱里的旧书本边用挂在项上的毛巾擦汗。
“二毛五一斤。”
“二毛五就二毛五,这一箱子少说也有二十多斤,你给五块吧?”
老头摇摇头:“这哪有二十斤,还是称一下吧。”
“行行行,你快点,我这还有客人呢?”理发师显然不耐烦。
“那——就十五斤多一点。”老头手脚倒快的很,已经从上衣兜里掏出三块三毛钱。理发师夺过钱一声不吭的进来继续鼓捣我的秀发。老头把一箱子书扔进小板车里,“收旧书旧报嘞!收旧书旧报嘞——”向街西头吆喝而去。
“卖个旧书,早发霉了。耽搁一下,你不急吧!”理发师客气的对我解释。
“没事。”我觉得理发师有点泼妇,看看墙上的闹钟快十二点了,忽地担心起徐医生有没有及时给苏寒换药水,听说打点滴尿多,苏寒一个人不好办吧;又想,苏寒认识“半老徐娘”,有事叫一声应该就能解决了。
平头终于落成,理发师技术还可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少了三分帅气,但着实比以前英俊三分。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元人民币的时候,睡在墙角的光头佬翻了个身子,鼾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