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新区入口横着一条从梅花江分出来的三四米宽的小河,看样子不是最近挖的,大道前进至此弯作一拱飞虹。夏雨骤停,空气清新,虽然崭新的水泥桥面、青石栏杆还不够古朴沁人,然而身置此地也足以让我抛却一些烦恼。过了梅花桥,左边的一大块空地上有假山竹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刻着“梅花新区”四个大字,几个顽童嬉戏其间。苏寒指着左边的一排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五套房子连在一起。我逐家看过去,大多虚掩着门,到得第三家时便听到婴儿的哭声。“小峰睡醒了——”苏寒急忙拉着我进了第五家到的大门。
偌大的堂屋里空荡荡的,中堂是一幅《双鹤鸣松图》,两边的对联是“天长地久人之和,山明水秀居之安”。条几后面是漆得发亮的红木四方桌,两边是配衬的椅子。东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木框黑白遗像,是萧建,轮廓比以前见到他时清晰许多。我不敢多看,以免触动主人的伤痛。
门口的一张矮椅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布满皱纹的手拿着奶瓶在给怀中的婴儿喂奶,我想这婴儿便是萧建的儿子、苏寒要让我认作义子的萧小峰了。老妇人见到我并不惊讶,苏寒接过小峰:“妈,这就是我的老邻居老同学,叫做吴梓原,他爸在市政府工作——妈,你先给梓原哥哥倒杯水,你们先聊会儿。”苏寒哄着孩子进了隔壁的房间,顺便把我的背包雨伞也带了进去。老妇人把我让到椅子上,先给我沏茶,接着就坐在一边寒暄起来。我一谈到M省她便讲D市,接着又讲梅花镇,接着是梅花新区,然后不可避免的讲到自己家。那劲头滔滔不绝、势不可挡。从小峰讲到萧建,然后是她老伴,接着上溯到七八代祖宗,然后再倒回来重复一遍。我当然没有插嘴的机会,可是我听得出来每当讲到苏寒嫁到她家当媳妇、抱了孙子便欣喜万分,讲到萧建的死便哽噎不语。她叙述的思路相当经典:先做些铺垫,然后一步步揭开重点,让听者容易接受又不致主次不分。我的茶喝干了,老妇人还不打算结束。这时,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拎着一篮子菜进门来:“老是给客人叽喳那些唠叨话有什么用?”言语中满是感伤和无奈。我迎上去:“大叔好!”老妇人笑开了颜:“还是大城市里的人懂礼貌,就是不一样!”“去准备晚饭吧!小伙子也累了,别打扰人家休息。”老头便拖着老妇人出堂屋进了后院,把我一个人撂在堂屋里。
后门旁边有一个通向二楼的楼梯,老妇人给我来回翻炒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苏寒从隔壁房间出来上去过,然后下来又进了隔壁的房间。我搞不清楚老头所说的“休息”是在哪里休息,不会是让我站在堂屋里,还是坐在椅子上,总不至于躺到四方桌子上或条几上去吧。想了想,我立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慢慢的看到里面去,房间里整齐干净,家具总体还是一色的旧货。小峰睡在漂亮的摇篮里,苏寒面朝门口侧身躺在一边的沙发上,她并没有闭眼,拿冷淡的眼神瞅着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唯一的解释是苏寒有双像我外婆说的那样是个睁着眼也能睡觉的“看家眼”,但是她以前并没有如此怪异的习惯。
进退维谷。我进去问候她,她若真是“看家眼”,吵醒了她岂不尴尬?不进去问候她,她若真的瞅着我,见我发现她没睡着就离开,那就更是说不清了。苏寒眨了一眼,撑起身子,看样子浑身乏力是感冒严重了。“刚吃了药,不见好,我送你上楼去休息。”就这说话的几个小时不见,她好像老了许多年,声音低沉,动作迟钝,腰也直不起来。我扶着苏寒上了二楼。“夏天这么热,你怎么会感冒了?”我心疼不已:“吃药没用就去打点滴呀,你这么不保重身体怎么行。”苏寒抓住我的手:“那你明天陪我到镇上的医院去。”“嗯。”
楼上有一间小客厅,三个房间,左边两个小的,右边一个大的。大房间闭着门,苏寒把我领进左边靠窗户的房间里,床上铺着凉席,显然是最近打扫过的。“哥哥就住这间吧,透过窗户能看到梅花江。”我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江水碧蓝,真是美不胜收啊!”“梓原哥哥,我先去睡一会儿,你自己休息吧。别客气。”苏寒交代完就带上门,然后就听见对面房间开门的声音。苏寒病弱的声音催得我更加困倦了。自从上火车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我躺下就睡着了。
我潜意识里知道我做梦了,梦中的事物因为朦胧而显得不真实。
好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地啊!小女孩坐在田埂边,在一张画板上描绘着眼前的美景,小男孩在油菜地里穿梭。忽然,小男孩兴冲冲的跑到小女孩面前摊开双手——一只折了翅膀的花蝴蝶。小男孩很兴奋:“送给你,漂亮吧!”小女孩摇摇头:“我不要,蝴蝶已经受伤了,它肯定痛苦的要命。哎!可惜我只会挥动手中的画笔,却不能给受伤的蝴蝶画出一只完好的翅膀。我救不了它,你放了蝴蝶吧!至少让它在生命的最后可以自由自在的离去。”小男孩歪着头,不知道小女孩在说什么,“妹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一点也不听懂啊。我听你的,我这就放了它。”小男孩小心翼翼的把受伤的蝴蝶放在花朵上,不料蝴蝶扑打这翅膀真的飞了起来,绕着小男孩和小女孩不停的飞转,飞转出彩虹把他们带到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然后他们就一下子长到了十八岁。春风吹进花丛,清香扑鼻,正值百花盛开的日子,男孩拉住女孩纤细的双手。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我是真心喜欢你。”
“不行就是不行,我现在不想找男朋友。”
“那你什么时候想找。”
“不告诉你。”
“不告诉也行。不过,今天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么?”
“不行。”
“我还没说呢。”
“不行就是不行。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待。”女孩已经挣脱了男孩。
“想跑,没那么容易,我今天非亲你一下不可。”男孩显然不肯罢休,可是追着追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爬起来,女孩便不见了。
“扁头妹妹——扁头妹妹——”男孩焦急的呼喊起来。
我很佩服自己从不说梦话,即便在梦中我要被恶狼吃掉了向妈妈呼救而实际的睡容也只是有点焦急而已。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对电视剧中的男女主角喝醉以后,千遍一律的抓住对方的手,要么表白错了对象,要么慢吞吞的说了自己清醒时不会说的真心话感到厌倦。其实,这种事没有心理医生和催眠术的应用,几乎不会发生的。即便真的有人说梦话被人听见了也不可当真,因为在梦中他就有可能是个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骗子。
我是被苏寒的婆婆叫醒的。睁开眼,她在冲我笑,但她不可能知道我梦中的话。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床角,像婴儿一样的睡姿舒服之极,只是感觉头沉沉的,也许我也感冒了。
房间里已经暗下来了,老妇人拧开灯:“饭做好了,就等着客人吃饭。”
“麻烦你们了。本来是来看苏寒的,什么礼物也没买,倒让你们给我这个晚辈做饭了!”地板上放着一双新的拖鞋,我的运动鞋不见了。
“没事。客气什么啊,你们城里人就是就是懂礼貌啊!”
我怕她又耍起宝来没完没了,赶紧穿上拖鞋下楼去了。经过二楼大房间的门口时,从虚掩的门缝里瞥见墙上萧建和苏寒的婚纱照,不见苏寒。
堂屋里的四方桌上并没有饭菜。来到后院,原来还有一间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院子角落是厕所,水池旁边的砖台上有三四盆花草。苏寒正在往餐厅里的小桌子上端菜,都是些农家菜,大概有六七样,中间是西红柿鸡蛋汤。梅花镇的人如此好客,我颇有些感动,这样丰盛的晚餐我在A市从来都没有享用过。平常当官的老爸如果在家吃饭,妈妈也只做三四样而已,同学们聚会时点的菜则是大多艳而无味的。“洗个手吃饭。刚下火车没吃饱吧!”苏寒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她依旧对我如此客气,看来我们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了。
我洗完手坐上了桌子,三个主人也都坐上了桌。老头坐在我对面,他首先发话了:“没什么好菜,客人不要客气,阿寒说你不喝酒,我就没准备酒了。”老妇人接着给我夹了一个鱼块,我只好尴尬的瞅着苏寒,苏寒笑着夹到自己碗子:“梓原哥哥从小就不吃鱼的。”老妇人笑道:“鱼不好吃么?”苏寒解释说:“他被鱼刺卡住喉咙好几次,以后就怕吃鱼了。”老妇人听完立马给我传授鱼刺卡在喉咙里的解决办法,我看其来势汹汹,话题老是围着我,让我感觉很不安。这三人热情好客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利益的驱动。“小峰呢,他不要吃饭么?”我企图转移话题。苏寒抿着嘴笑:“小峰才六个月大,哪能吃饭啊!现在还在睡着呢。”
印象中,这顿晚餐我是吃得最规矩的一次。规规矩矩的坐姿,规规矩矩的言谈,规规矩矩的夹菜,规规矩矩的划饭,规规矩矩的喝汤。老妇人一直絮絮叨叨的,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尽量应承着,苏寒有时候插嘴解释几句。老头则是不发一言,闷头闷脑的吃着自己的饭。
饭毕。老头子老妇人收拾碗筷,我要帮他们,他们不让插手。于是我去帮苏寒给小峰在院子里洗澡。给六个月大的婴孩洗澡颇费力气,水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不能太用力。苏寒嫌我动作太粗犷,只让我扶住孩子的双腋。婴儿的皮肤真是光滑柔嫩,苏寒舀起温水轻柔的给孩子每一处细心的擦洗一遍。苏寒边洗边教小峰管我叫舅舅,我纳闷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他舅舅了?”苏寒笑道:“我不是一直叫你哥哥么?”“我可没把你当亲妹妹。”苏寒的双眼快速的眨了一下:“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啊,你可别想歪了!”这丫头!竟然将我的军:“你到底是让我当小峰的舅舅还是义父啊?”苏寒听了这话,脸一下子绿了,把我扶着孩子的手一个一个的拍掉,然后抱起孩子擦干净,到一楼的房间去了。走的远远的还若无其事的抛来一句:“梓原哥哥,帮忙把小峰的洗澡水倒一下。”她这话说给她公婆听的么?她一定是怪我在公交车上没有当即答应做小峰的义父吧?难道这个想法她没和她的公婆商量?不过小峰胖胖乎乎、笑笑呵呵的挺讨人喜爱的——我头都大了,我把洗澡水倒进餐厅和堂屋之间隔出来的洗澡间。老头老妇还在厨房里忙着什么,苏寒从房间里把我的背包拿出来挂在洗澡间的门闩上。“你洗个澡还到二楼休息吧,快毕业了要找工作了,带着书别忘了看。”
洗完澡后,到厨房里见二老在给一种我没见过的豆子剥壳,已经剥了满满一篮子豆壳。我想我主动去帮忙他们肯定会拒绝,我说你们早点休息吧。老妇人笑嘻嘻的说我们习惯了,小伙子客气了,先上楼休息。
楼上的客厅宽敞的很。两边的沙发套着紫色的布套,对面墙壁上是萧建和苏寒的巨幅写真照——二人在江边(应该就是梅花江边吧)自由快乐的徜徉。中间的茶几上只有一副陶瓷茶具,屋顶上嵌着玻璃吊灯,拧开按钮,七色灯光在头顶一闪一闪。
客厅没有电视,我的房间也没有。大房间里肯定是有的了,毕竟是萧建和苏寒睡觉的地方。楼下没有声音,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扭开门闩——的确有一台康佳电视。房间里干干净净,床头柜上有一本《席慕容诗集》,我知道苏寒喜欢席慕容的文字,她读中学的时候总是抱怨没有机会看个够。其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回到房间,打开灯,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读《大学英语》,外文的艰涩如同生活,不喜欢就是读不懂、读不通。时间如水一样淌过去,微风带着江上的湿汽拂进窗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听到了上楼的轻轻跫音。我把书盖在胸前,装作看书睡着了。接着,门被推开了,我知道是苏寒,她走过来,把书拿走,给我盖上毯子。苏寒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动。不过我没机会耍“看家眼”这招数去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我突然感到脸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接着是一只手冰冷的手摸住了我的脸颊,好久好久才抽回去,关了灯,闭上门。我不是苏寒怀中的小孩子,她为什么这样对我?若以我以前调皮的性格早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后跳起来怒吼:“喜欢我就直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