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车厢里灯光昏暗窗外一片漆黑，铁轨的声音平静而有节奏。我头很晕，晃晃脑袋以使自己更加清醒。吃好的，穿好的，睡好的，这样的日子我一时无法适应。舒适，但不舒坦。
梅雨婷已经醒了，穿上了那件风衣。她坐在床沿，目光呆滞
“我给你买了吃的。”她指了指窗户旁边便捷餐桌上的快餐盒。热饭，有鸡腿有蔬菜，还有一杯热茶。
“谢谢！”我的确饿了。
在吃饭之前，我问她：“这些吃的穿的，火车票的钱，你不会从十万里面扣掉吧？”虽然有点斤斤计较，但这些细节在约定里面没有说明，她如果扣掉，钱就不够。
她没有答话，忽然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上次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看书的就是你吧？”
“是我。”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骗她。
“你还记得我？”
我指了指她的胸口：“你脖子上挂的那个雕着梅花的小玉坠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吧？我不记得你，但我记得它。”
梅雨婷摸了摸那个玉坠，“不是独一无二的，我有个堂哥也有，不过他小时候就失踪了。”
“是你大伯的儿子么？”
“嗯。我大伯家真可怜。我堂哥失踪后没找回来，大伯母大伯就相继去世了。”
我有点好奇：“听说恒达最早是由你大伯和你爸爸兄弟两个创立的，你堂哥如果没失踪，那恒达集团不是也该有他的一份？”
“是啊。最好全部给堂哥，那我爸爸就不会管我管得那么严了。”她说得很轻松的样子，突然又警觉起来：“你不会是想打我们家的主意吧？”
“无聊。你现在给我十万，我马上走人。”
“你真的只是L市的贫民？我总觉得你有点傲气。”
“为什么？难道所有的贫民都应该像周荣剑的那个男朋友，见利忘情么？”
“顾奇鸣不全是那样的人，她还是喜欢我的。不过她更爱我爸的钱。”
“所以你甩了他。”
“不是我甩了他，是我爸爸逼我甩了他。”
“那个顾奇鸣爱钱超过爱你，你自己难道不想甩了他？”
“至少他还是喜欢我的。”
“你就那么缺少爱？”
梅雨婷突然不说话了。我趴在餐桌上大快朵颐，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也懒得回头看她的表情，继续吃饭。
过了一阵，她才淡淡的说：“你再惹我生气，我保证你一毛钱也拿不到。”我觉得她这句话是认真的，那些大声宣布的规矩，反而是可以商量的。我忽然对她生出同情之心，如果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还是挺可怜的一个女孩。
我吃完饭，梅雨婷让我把垃圾倒了。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她又躺到床铺上去了。
她问我：“你想听听我和顾奇鸣的事么？”
“反正现在没事。你愿意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我和顾奇鸣是两年前认识的，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周荣剑的男朋友了。我刚刚大一，放假的时候到公司里玩，就撞见他了。他长得又高又帅，活力四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整整一个寒假，我都在公司里实习，他每天上班下班都来看我，他毫不忌讳我们之间的距离，奋不顾身的追求我，这种事情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可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本来他不知道我是梅雨婷，后来我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和她女朋友分手了；这个时候我们的事情已经被我爸爸知道了，爸爸让人把顾奇鸣打了一顿，并且把他赶出了公司。”
“你现在还是大三，还没毕业么？”
“嗯。”
“你暑假在公司里，难道还想遇到一个顾奇鸣？”
“算是吧。至少是一种怀恋。”
“他那种人脚踩两只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就抛弃旧爱，这种人最无耻了。其实你没必要喜欢这样的人。”
“那我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即便我遇到了，我爸爸还是会把我们拆开。”
“你爸爸不希望你得到幸福么？”
“他嘴上是说让我幸福；可是一看见别人接近我就认为是图谋不轨，所以我在大学里都根本没有朋友。”
“看来——你比我还可怜。”想起郝豪，我一时说漏了嘴。
“什么——你不是有女朋友么？”
“我是说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就是啊，我连个哥哥姐姐都没有。完全没有个说心里话的人。”
“你妈妈呢？”
“我妈在上海工作，我们一年很少见面的。”她的眼睛忽然闪出亮光：“要不你做我哥哥吧？”
“免了，否则被你爸爸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她皱起眉，“你这种不爱财的都不愿意接近我，谁还有胆量喜欢我？现在追求我的都是比顾奇鸣还坏的人。”
我劝她：“只要心里一直坚信有真爱，总会有找到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我找到你了，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
“我可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缘分，你那个有钱有势的老爸我可不想伺候。”
“你既然一直很穷，连过把有钱人的瘾都没有么？”
“像你这样么？这是受罪吧？”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用说废话。”
“你知道么，其实我叫你出来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做我的男朋友。”
“别说不可能的。”
“我是说假装的，骗一个人。”
“谁？你爸爸还是顾奇鸣？”
“都不是。是我钟叔叔的儿子。”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一毛钱不给你。”
“那你——说说看。”
“其实，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长大的。可是我爸爸不喜欢钟叔叔的儿子，后来我们就被分开了，他现在在T市。”
“就是旅游地图上的最后一站么？”
“嗯。”
“那——其他那些圈圈是什么意思？”
“那是乱画的。”
“也就是说你中途不下车，是吧？”
“嗯。”
“那我怎么去银行查看转账的钱是不是到了。”
“完成任务后，我一次性给你。”
有钱人就是狡猾无信，“你已经违约了，叫我怎么相信你？你到时候不给，我能拿你怎么办？”
“你要知道，我不是你。我不在乎那十万块钱，你做的好，我凭什么不给你？”
“那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干嘛，发呆么？”
“聊天。”
“看来我是没得选择了，是吧？”
“好像是的。”
我倏地站了起来，“你别忘了，我是男的。狗急了还要跳墙呢。”
“你最好打我一顿，我现在比你还难受。”
“你以为我不敢？”
她直起腰，把脖子伸了过来，“你来啊。”
我跨到她床边，举起手作势要闪她的耳光。我只是想吓唬她，没真的想打，否则被她老爸知道了，可没我什么好。她闭起眼，没有丝毫退缩，我只好退回去。她睁开眼，见我不打，就向我招手：“过来。我有秘密要告诉你。”什么秘密？车厢里又没有别人，让我过去肯定不怀好意。我已经做好了她打我的心理准备，就过去了。她果然出手，被我抓住；不料这只是虚晃一枪，她藏在毯子里那只手结结实实的闪到我脸上，力道很猛，耳朵嗡嗡作响。这时我真的想打她了，可是手举到半空中又放弃了。
梅雨婷破口大骂：“你怎么不出手？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我淡淡的道：“我打过许多次架，但从不打女的。我要打你——上次在火车上就打了。”
“上次？上次我把你怎么了？”
“你滔滔不绝的噪音，把所有人都惹恼了。不过那个列车员叔叔帮我们解了恨。”
“你——”她又指着我的鼻子。
“这事不能怪我，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可以不讲理，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
“你以为我很贱？”
我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明明白白回答我！”
“没有哪个女的愿意贱，我只是不理解你而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说这个行不行？”
“行。不过——先过来。”她又在向我招手。
我脸上还在发烧，硬着头皮过去了。梅雨婷没有打我，她一把抱住我，头架在我肩膀上面哭起来。我想推开她，可她抱得很紧。梅雨婷的哭声和苏寒伊红不一样，她的哭声像打鼓，断断续续的；苏寒像吹箫，深远悠长；伊红则像钢琴声，沁人心脾。
十分钟后，梅雨婷哭毕，把我推开，“对不起。”
“我看我们还是继续睡觉吧？”
她擦干了眼泪，“不行，我睡不着了。继续聊天。”
“这天我可没法聊了！”
“我保证不乱来了。”
“你连约定都不遵守，我还能相信你么？”
“好啊，还提这事。你——继续睡，只要你不后悔。”
“好好好，继续聊。”谁掌握钱袋子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我家里的事没什么好说，无非就是农村里的吃喝拉撒的事情。”
“那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种地的啊。”我继续诳她。
“地里都种的是什么啊？”
“大米蔬菜啊，种吃的呗。”
“大米能种出来么？那是水稻舂出来的。”
“你那么懂，以后就嫁给农民吧。嗯——做一个乡下小媳妇也不错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很有味道么？”
“我愿意，我爸爸也不愿意，他会派人把我捉回去，然后把那个农民打一顿，叫他不敢再接近我。”
“你爸真是牛人！牛的一塌糊涂!”
“你敢骂我爸？”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懂他是怎么为你考虑的。也许他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如意郎君，你只需要等待，无须自己寻找。”
“如意郎君？你开玩笑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如意郎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许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或许只要到了特定的时候才会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我就搞不懂你，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跑到我家厂里来上班？”
“至少我不来这里上班就遇不到我女朋友，也不会再次遇见你，更不会为了朋友被你逼到这里受罪。”
“我给你好吃好喝的，你说是受罪？”
“说实话，舒适的生活我一时还不习惯。”
“你才是真的下贱。”
“对——我下贱。”
她指着我的鼻子，“你为什么骂自己？”
“我还有的选择么？我不下贱就是你下贱了。”
“你宁愿说自己下贱，也不愿意说我下贱么？”
“别自作多情了，你掌控着钱袋子，我敢不为你着想么？”
她忍俊不禁，“哈哈——我们俩个要是能够在一起，那可天天吵破嘴了。”
我沉默。
“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会这么淡？你即便是我哥哥、表哥也是好的。”
“你不是有个青梅竹马么——你那个钟叔叔的儿子。”
梅雨婷的笑容忽然消失，嘴唇在发抖：“他——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爸爸——给她介绍的——未婚妻。”
我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轻轻的问：“你喜欢他？”
“嗯——可是我爸爸说我喜欢谁也不能喜欢他？”
“你爸爸和你钟叔叔关系不好么？”
“我不知道。听别人说钟叔叔一直跟着我爸爸，跟了几十年了。”
“你没问你爸爸，为什么不能喜欢钟叔叔的儿子么？”
“我问了。他只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听他的就行了。”
“我听别人说，你爸爸改革开放前是小痞子，改革开放后混黑道，后来投资你大伯的公司。随着公司的发展才逐渐走上正道的。”
“那些都是谣言，你别信。我爸爸可不是那样的人。”
“可你爸爸的做事风格就像黑帮老大一样，不给别人半点选择的余地，连唯一的女儿都不放过。”
“你——你这些话被我爸爸听到了——你——就死定了。”
“所以说你爸爸——”
“好了。别再说我爸爸了。”
“那说说你那儿青梅竹马的帅哥吧，叫什么名字？”
“钟旭立。”
“旭立，雨婷，还真是一对。你爸爸这是棒打鸳鸯了。”
“你还说？”
“钟旭立既然订婚了，你叫我假扮你男朋友干什么？要是被你爸爸误会了，那我可危险了。”我真的很担心这个问题。
“你放心，就这一次。我爸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如果你爸爸把我怎么样了呢，我找谁？我就该自认倒霉么？”
“那样的话，干脆你和我私奔算了？”
“别说没用的。我宁愿你爸爸打我一顿。”
梅雨婷盯着我，很无奈的样子，唉声叹气。
“说说钟旭立和你的故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今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前不久已经和一个女的订婚了，我爸爸给介绍的，他觉得不错。订婚当天没邀请我去，现在让我过去看看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样子的。”
“他家里没有你爸爸的耳目吧？”
“没有——这是我无意间听旭立说的。”看来，这合作了几十年的梅钟两家裂痕明显。
“你的意思是让我假扮你的男朋友，以便你在他面前不用太丢脸。”
“不是的。我想让他忘了我。”
“那我该怎么做，在钟旭立面前把你搂着亲着么？”
“你——你肉不肉麻啊？”
“不这样做，你当他是傻子么，会轻易相信我们两个的关系？”
“那就要靠你的智慧了。”
“我只会搂着亲着。”
“你非要这样做，那就随便你了。只要你不后悔。”
“算了，还是用我的智慧吧。”
“你觉得怎么办才能让他相信？”
“我还没想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