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何家平张迪赵诚斌都上晚班去了，宿舍里只有我和涛哥，空气沉闷起来。酒瓶底的床铺上空空的，那个平时在那里看书、聊天、讲故事的人突然就不在了。涛哥也不喝酒了，坐在下铺一个劲的抽烟。早上那个悲惨的一幕他也看到了。
伊红给我发信息说自己睡不着，我只好劝她说酒瓶底那么好的人，会没事的；让她不要想那么多，安心的睡。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酒瓶底危险的很，车间棚顶离地面有五层楼那么高，那么一块钢板掉下来，砸在头上——
涛哥突然说：“章之亭这事责任全在公司，因公司的建筑设施出问题导致的员工受伤，医疗费应该全部由公司承担。”他吐了一口烟，接着说：“不过当时签合同的时候，两份都在公司手里，我们都没有，不知道公司会怎么处理？”
我问他：“公司给我们买人身保险了吧？”
“买了。赔偿金额上限是五万，我看五万应该解决不了问题。”涛哥说的很肯定。
听他这么说，我感觉酒瓶底越来越危险了，“那怎么办？他女朋友也没什么钱。”
涛哥把烟头一扔，“章之亭家里人不拿钱——还行么？妈——的，戴眼镜的真——倒霉！”他说完躺下就睡了，没几分钟鼾声渐起。涛哥倒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这人就这样，受不了委屈，有什么说什么。明天要杀头，今晚照样吃肉喝酒。
第二天一大早没开线，鲁线长召集二号线一百多号人到休息区开会。我们坐在椅子上，他和几个班长包括周荣剑站在上面讲最近生产遇到的问题以及应该怎样改正过来，不过没提昨天的产量问题。最后话锋一转，讲了一堆公司对员工工伤的处理方法，还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说明公司是多么的认真负；然后让大家认真工作，不要传播谣言。散会后继续开线干活。
中午我发信息问于虹薇酒瓶底现在怎么样了。于虹薇回复说，动手术加上后续治疗费用需要25万，保险公司赔了5万，酒瓶底家里也只能拿出10万，还缺10万。医院现在只能给酒瓶底做初步手术，她要在R市陪他，不能回来。我问公司有没有人在医院，她说没有，保险赔偿金也要等到初步手术之后才能拿到。这就是鲁线长所谓的“认真负责”。“冬瓜熟了”说的没错，这公司真垃圾。我和伊红商量好了，等十五号拿到工资后就跟周荣剑说不干了，然后去L市找份工作。我们把酒瓶底的事和这个想法告诉了伯父伯母，他们也极力赞成，说让伊红去L市锻炼一下也不错。
晚上散会后，我问周荣剑：“于虹薇和酒瓶底有6天没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公司会发给他们么？”周荣剑说：“会的，他们成品段那个胖班长和线长不会做那么绝情的事；不过要到15号财务部才发工资。”她接着说：“公司过几天会把车间棚顶都检查一遍，确保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让我继续安心工作。”鬼才相信。还过几天检查！还只检查棚顶！还确保安全！切割线的员工都受过伤，我来的这一个多月，划伤、断指、骨折的都听说过，像上战场，只是轻重不一样而已。不把员工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你也不过是个刽子手，虽然你自己也有难处。
第三天早上涛哥、我和伊红一起在食堂吃的早餐。上班的时候见车间大门口设置了一个捐款箱。旁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冷柜生产线操作工章之亭不幸遭遇严重工伤，现急需治疗费用。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希冀同志之情不灭，踊跃捐款！”涛哥大骂：“这是谁的馊——主意？老板挥一挥手，钱不就——够了么？员工有什么钱，还嫌压——榨我们——不够啊？”我心想，这有什么用？工资还没发呢，谁还有多余的钱做善事啊？伊红说：“还是捐一些吧。”她把身上的100都捐了，我想捐都捐不了，否则我接下来两三天都没饭吃。涛哥也捐了50，旁边几个我们班的看他们捐了，也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塞进捐款箱。事后听说捐的钱不超过两千，连两个冰柜都买不到。
八点的时候梅雨婷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再去办公楼四楼见她。我说我忙着呢，不去。她说你不去会后悔的。
我只好问周荣剑：“那个老板又叫我去办公楼四楼见她，我去不去？”
周荣剑也不耐烦起来：“这里这么忙，你走了谁顶替你干活？”
我把我的手机递给她：“我也不想去那边工作。这是她的号码，你跟她解释吧。”
周荣剑不接：“我解释什么啊？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听她的口气好像知道那个“上面”就是梅雨婷。
我压低声音问她：“你知道叫我的人就是梅雨婷？”
周荣剑没回答我的问题，冲我挥手：“去吧，去吧，我替你顶一会。”
我突然来了主意：梅雨婷是BOSS的掌上明珠，如果她让财务部多给章之亭十万块治疗费用，我替她保密，只要她愿意，应该没问题吧？又想，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和伊红在这里不知道干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我和梅大小姐只见过三次面，虽然这些钱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可她凭什么帮章之亭?
我对着伊红耳朵小声说：“说不定梅雨婷能帮上忙，能拿出十万救救章之亭。我去还是不去？”涛哥和李东方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伊红卷着嘴唇，冲我点头，“去吧。”我看出她不是很情愿，但我还是走了，这仿佛是一种选择。我不能昧着良心放弃拯救酒瓶底的机会，至少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会对伊红产生伤害。再说没酒瓶底于虹薇我和伊红也很难相见，纵然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不认为伊红会喜欢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今天是个阴天。出了车间，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却不见下雨。
我在水泥通道这边远远的就看见了停在办公楼旁边的黑色丰田轿车。梅雨婷在向我招手。她站在大理石柱旁，身着灰色及膝风衣，短发和衣袖被风吹起。
走到跟前，我发现我和她根本是不一样的。她脚登红色的耐克，套着黑色的丝袜。而她给我的厂服已经弄脏了，我头发近乎蓬乱，穿的是脏的牛仔裤和旧的运动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直接开口向她要钱么？估计行不通，看她外表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实在不行，我就暂且答应她的条件，做几天秘书，等她拿出十万块钱，我和伊红就不干了。我想她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况且这些钱本来就是公司应该拿出来给章之亭治病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伊红解释。
我还没开口，梅雨婷已经打开了丰田的后门，她说：“上去吧？”
“你要绑架我？”
“我缺钱花么？你有什么钱？”
我摇摇头，“你要是缺钱我就不来了，倒是我有可能要绑架你。”
“我可不怕，你女朋友在这里呢。”
我按住怒火，“不是说去四楼找你么？”
“我改变主意了。”
“你想干什么？”
“上车你就知道了。”
我笑着摇摇头。
“怎么？你真的怕我绑架你？”
我苦笑，“我怕你非礼我。”
“你以为自己长得很帅？”
“我长得并不丑。”
“那你怎么不去当明星，何必到这里吃苦？”
“我不想当明星，我也不认为在这里就是吃苦。”
“你以为我是花痴？”
“有可能。”
“你再说一次看看？”
“是你自己说自己的。”
她踩了一下脚后跟，“那你到底上不上车？”
“你先说去哪里，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家。”
“你回家把我带着干什么？”
“我暂时不说行么？反正不是让你干坏事。”
“那你是在求我？”
“算是吧？”
“那我得提个条件。”
“什么条件？”
“借个地方说话可以么？”我往后退了十米，估计司机听不到。
她跟了过来，“到底是什么条件？”
“我有一个朋友前几天在车间里出工伤了，现在——治疗费用不够，你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小了许多，求有钱的人话，我真说不出口。
“这事他们下面自己会办理的，我不用操心吧？”
“保险赔偿金上限是五万，我朋友还缺十万。”
“十万？”她竟然大声叫了出来，仿佛自己是个穷人，幸亏离得远司机听不到。
“你爸爸身价几十亿，你不会十万都做不了主吧？”
“十万给你了，我下个月就没零花钱了。”
晕倒。“这可是别人的救命钱？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行行好吧……”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接下来几天你要听我的，不能惹我生气，我有可能大发慈悲给你十万。”
“几天？”
“五天。”
“加上今天四天，我绝对不惹你生气。”我打定主意，十五号发了工资和伊红走人。
“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要和我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赖。”
这时我犹豫了，我没问伊红擅自决定了。但还是拉了钩，我想伊红是能够理解的。如果梅雨婷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坚决拒绝。不过看她样子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倒是怕她周围忽然闪出来几个全身横肉的保镖，把我控制住给我灌迷药；或者四天后她违约不给我钱。好像后面那种可能性较大，我得想个办法。
我想给伊红打电话，但却不知道怎么解释，说为了梅雨婷的十万块钱我就要去陪别人四天么？我说不出口，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只能四天后跟她解释了。
我进了车，她跟着也上了车，然后叫司机开车。弹簧门打开，黑色丰田驶出公司，沿着柏油路向西一路驰去。经过伊红家的二层楼时，美蓝和伯母正好出来，我赶紧低下头。还好他们没看见我，否则不知道要误会成什么样。
我最怕别人误会了，特别是在我没有什么选择的时候。
“她们就是你未来的丈母娘和小姨子么？”梅雨婷看着我的傻样发笑。
“这不关你的事。”看来她真的在办公楼四楼上观察过我和伊红。
“我随便问问的。”
她忽然蜷缩起身子头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乌云密布，表情阴沉的很，一句话也不说。她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样，不是那个滔滔不绝的长舌妇，也不是忽然发脾气的大小姐，现在仿佛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还是他本来就是多变的？难道她现在就要我想办法让她开心？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我也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看着窗外。
这种状态保持了半个小时，天一直没下雨，她一动没动，似乎觉得很舒服或者昏昏欲睡。她忽然问：“你多大了？”
“23。”
“你女朋友呢？”
我沉默。我不想和她谈论伊红，她可以轻贱我，但如果辱骂伊红，我一时忍不住给她一巴掌，那这笔交易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达成了。
“呵呵……19岁。”她傻傻地笑了半分钟。进公司签合同的时候个人信息都填了，我知道她有办法查到我和伊红的信息。
她眨了眨眼，“我真羡慕你们！”
“所以你想拆散我们？”
她忽然坐直身子，提高嗓门大叫：“你以为我是谁？千金大小姐？专门干坏事的么？”
我把脸撇到一边，不理她。这时手机响了，是伊红。我正要接，梅雨婷一把夺过去，挂了。“你答应过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不准接任何人的电话。包括你女朋友。”
“我和她解释一下。她现在还不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了。”
她听了这话突然把我的手机电池卸了，扔到窗外。“这四天之内，她最好别打扰你；否则，你指不定什么个时候心软了，就跑回去了，然后一毛钱没拿到，情义两失。”她这样大声谈论我们的交易，显然不怕司机听到。司机连头都没回，仿佛后面没发生什么事，继续开车。
既然她毫无顾忌，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把手机抢回来。“你——够狠的。不过别光我下本钱，你也得拿点诚意出来，否则别人不打扰我我自己还是会回去的。”
“什么诚意？”
“每天两万五，下午五点到账。四天后结清。”
“你要现金？”她似乎有点犹豫。都说越有钱越吝啬，果真没错。
“银行转账。”
“账号呢？”
手机没电池，不能问于虹薇她的账号；我只好把自己的工资卡掏出来报了账号，打算等四天后交易结束后再打电话转给于虹薇。梅雨婷打开自己那个金光闪闪的手机记下了，接着摇了摇头：“下午五点不行。要到第二天七点才把钱转给你，你今天是八点才上的我的车。”
“可以。不过我每次都要到银行查看一下，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我送你去。”她倒是挺爽快的。
一天两万五，工资挺高的。可是多一秒钟我都不想干。因为多一秒伊红就多担心一秒，我也为她多担心一秒。
天一直黑黑的，把窗外的美景也衬托的阴暗许多。
半个小时后，丰田把我们送到L市郊区的一栋别墅外。我问她：“这不会就是恒达老板的家吧？你老爸那么有钱，是全省首富，用得着住在这里么？不说上海北京，至少家应该在省会R市吧。”她没理我，开门先出去了。
这是栋两层的别墅，贴着灰色的瓷砖，面积虽然不大，在当时没有百万以上也是买不到的。梅雨婷按了门铃，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保姆模样的老妪出来开了门。梅雨婷说：“三妈，准备洗澡水和衣服，给他洗个澡。”三妈见我这么一个邋遢工人被大小姐带回家，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和不理解。其实我和她一样，我也不理解。不过她只是仆人，只做不问。
进了门，墙壁是白的，地板是白色，桌椅、窗户、楼梯扶手都是灰色的。梅雨婷好像特别喜欢灰色，她穿的衣服，住的房子，甚至出现时天都是黑灰的。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连个保镖秘书都没有。这显然不是她爸爸梅志梁住的地方。
三妈把我领到浴室门口。我心想，洗就洗，我是男的，还怕梅雨婷把我煮了吃了。浴室里挂着一个大大的镜子，妆台上放着叠得齐整的男士衣服和鞋袜，甚至还有刮胡刀。看来这个浴室我不是第一个进来的。我拿起衣服闻了闻，没有别人的味道，应该是新买的，商标还挂在上面。衣服都是最好的，估计一套下来不花掉我两个月工资买不到。
我刚要脱衣服，突然想起来，这里面可能安装有摄像头，有钱人就喜欢玩这些。如果被偷拍，她以后有的要挟我了；要是被伊红和她家人看了，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四处仔细查看一遍，确定没有，才洗了澡，换了新衣。
出来的时候。三妈进去要拿我的换下厂服去洗，我拦住她。“这些我还要穿的，你别洗。”三妈就大声问梅雨婷怎么办，她在外面回答：“随他的便。”
我从浴室出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地图，抬头瞄了我两眼，忽然说：“没想到你长得挺帅的嘛？”
“我长得并不丑。”
“从现在开始，同样的话不要说第二次。”
“没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