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红阿姐,‘洞房’是什么啊?”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手里拿着两幅扑克牌,刚好从楼下上来。我和伊红正好在楼梯口。
伊红赶紧忽悠他:“没什么,乱说的。小文,你怎么不和阿腾他们玩去啊?”
小文撅着嘴说:“阿腾他不带我玩!伊红阿姐,我们一起打牌吧?”
伊红笑着说:“我们一共就只有三个人,怎么玩啊?”伊红只知道玩牌要四个人。
我说:“三个人玩一副的也行啊。”
小文突然冲到那个放电视的、人最多大房间里拖出来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小文说:“王嘉芬也会玩,我们四个斗地主。”
伊红说王嘉芬是隔壁王叔家的小孩。王嘉芬梳着两条辫子,正在吃瓜子,听说要斗地主,就开了对面的门进去把桌子椅子摆好了。对面的房间较小,没什么陈设,放了许多杂物,有一个小窗子对着大门口。我们四个坐定了,王嘉芬和小文把自己口袋里的瓜子都掏出来放在自己一边。我拿了小文的一粒瓜子准备往嘴里放,王嘉芬立刻大声制止:“赢了才能拿别人的吃。”
我问:“赢一次拿多少?”小文给我介绍规则:“底数10粒,地主赢了就收30粒,六个炸翻倍,七喜不输,四个王四倍不输。”我心想,斗地主你们小娃娃还想赢我么?我怕伊红会输,她不会打牌。
我和伊红身上都没瓜子,还好他们借给我们了。我还是采用欲擒故纵的办法,先输两把,然后大把大把的赢回来。伊红输得最多,输完了就问我要。等到他们三个都输得差不多了,我就故意让他们赢回去。窗外不时的有爆竹声响,过一段时间就有亲戚来,大姨便去迎接。大概十点的时候,伯母突然开门,见我们四个在打牌。伊红问,美蓝来了没?伯母说没来,到乐义在家玩去了。
到十一点的时候,只听的大门口鞭炮爆竹声大作。伊红说,新娘来了。小文和王嘉芬也不斗地主了,跑到楼下去看新娘子。我问伊红,我们是站在这里看,还是到楼底下去?伊红没回答,立在窗边,盯着那辆挂着花环、贴着双喜字的花车。大人小孩一堆人围着,旁边有专人在摄像拍照。只见她大表哥西装革履油光发亮的站在车门口让新娘子下车,可是车门好像是关的,新娘子不出来,旁边的人都在起哄说要做什么新娘才会出来。最后大表哥像是说了什么话,新娘子就把门开了,大表哥就蹲下背对着新娘子,新娘子从车里害羞的探出头来趴到大表哥肩上。新郎便背起新娘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跳过火盆,进屋了。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从一楼一直响上来,应该是众人送新郎新娘进洞房了。伊红怔怔的看着门,好像他们经过时要冲进来似的,我注意到在新娘子探出头来的一瞬间,伊红分明笑了。
我握住伊红的手开门出去,有人见了伊红,问她抢到东西没。他们手上都拿着伞、牙膏牙刷、毛巾等日用杂物。我问是什么东西。伊红说是新娘娘家人散发的东西。
我们下楼的时候,一楼堂屋里、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十几个大桌子。亲戚朋友都已经坐定。伊红他爸坐在第一排,伯父在和长辈们边抽烟边聊天,好像没看见我们。有亲戚叫伊红到他们桌子上坐,她不愿意。伊红低着头拉我到院子拐角那张桌上坐了,那里都是小孩,小文和王嘉芬见我们来,向我们招手坐到他们那桌。原来那个把我们引到大门口的小男孩就叫阿腾,他和一帮七八个小孩霸占了一个桌子。边吃边水果瓜子边喝饮料边玩扑克。
我们聊了一会儿,就正式上菜了。菜是一盘接一盘的上,每一桌都有,先上给前排的长辈享用。后面阿腾他们等不及了,就端着小碗跑到前面去让他们爸妈弄点先尝鲜。我问小文,你怎么不去啊?小文说她妈在后面忙着烧菜呢。我刚要问他,你爸爸呢?伊红一把捂着我的嘴,捶我一下,说,吃你的,话真多。后来她告诉我小文爸爸早得病去世了。
我们是最后一桌,最后上的菜,前面那盘菜早被吃完了。前前后后上了十几道菜。我问伊红,这么吃,要花不少钱吧?伊红说,妈妈说了,没万把块下不来。那不是可以买一个赵诚斌的笔记本电脑了么?现在菜多汤多,阿腾他们正在大快朵颐,我说小文,咱们也不客气,放开胃口吃。在这里吃一顿要比得上食堂十几顿。
菜上得差不多的时候,新郎新娘从楼上下来给各位长辈敬酒。新娘头上的白纱已经卸了,长得有点胖,大表哥倒瘦的很。新娘没喝几杯脸就红了,都是新郎代饮。他们一桌一桌的喝过来,见我们这边都是小孩,唯我和伊红年龄大一点。大表哥便向新娘介绍:“这是二姨家的大女儿伊红,他旁边的是她谈的对象。”他们也向我们敬酒,敬的是白酒,我们这边都是雪碧和可乐。新娘给我和伊红各倒了一杯白酒,伊红是不能喝酒的,我也不会喝,但这次我只能舍命陪新人了。这些规矩我还是懂一点的,我端起酒杯,站起来说:“祝愿表哥表嫂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然后仰头饮了一杯,又替伊红饮了另一杯白酒。辣的的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小文、王嘉芬和阿腾他们在一旁鼓掌大笑,伊红也忍不住笑。我吞了几口蔬菜,灌了雪碧还是辣的要命。正低头伸着舌头咳着,忽见十几个青年男女都跑到院子阳台下面,抬头望着三楼,原来新郎新娘还要抛花球。这机会可不能让给别人,我拉着伊红也要去抢一抢,伊红半推半就是不愿意去。新郎新娘也不讲什么规矩,两人拿着一束蔷薇随便一扔,落到人群的外围,而我们正在外围,我就伸手接了。伊红见我接到花球就要挣脱我跑掉,可是我们已经被人群围住了,他们都拍手喊:“亲一个,亲一个……”我下意识的看了两个人;伯父在和大姨夫兼村长谈论着什么,喝得醉醺醺的,没注意这边;伯母倒是站在里间的楼梯口,她冲着我们笑,看来是不反对的了。我问伊红,那我就亲一个了,否则他们不放我们?伊红只知道低着头,她以为我会亲她的脸颊,可我猛一低头亲的却是她的嘴唇。众人这才散去。
伊红羞得就要往院子外面跑,这是伯母正好出来拉住她:“算了,亲都亲了。你们上去和表哥表嫂照张相,就先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他们还不知道吃到什么时候呢。”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们上了三楼,洞房门口站了好几个人,都是在排队和新郎新娘照相的。伯母拉着我们插队和表哥表嫂照了,然后下楼和大姨妈大姨夫道别了。
我还是骑车载着伊红。她坐在后面指挥我怎么走,我和她说话,她一言不答。直到出了庄,上了山脚下的水泥路。我因为吃了很多、喝了两杯酒,还没踩几脚,被风一吹,一时反胃就想吐。我赶紧停了车。胃像是被一只铁手捏住一样,在路边吐得死去活来,吃的好东西都吐了。伊红边拍背边骂我:“不能喝还逞能!这下倒好,明天如果不能上班,方主任又有理由找我们麻烦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听了伊红说这些话,我鼻子一阵酸,回头一下子抱住伊红的身子哭了起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十多年来,除了妈妈,我仿佛没有从别人身上再次感受到这些关心与温暖;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渐渐的变成游子,这或许就是伊红不愿意离开这里去A市的原因吧。
哭完了。上路。现在是我不想说话了,伊红轻轻搂住我的腰,和我说话。
乘风拂面,霞云远秀,群山入怀。
我说:“伊红,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伊红把脸靠在我背后,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我们围着这座鸽子山转呀转呀,仿佛要飞起来一样。可是脚下的路又是那么的现实,不因它平坦而没有坎坷。
转到柏油路,在乐义他们家那里,伊红让我停车,说要把美蓝叫回家。
乐义家的三层楼小而精致。他们两个正在二楼玩坦克大战,美蓝一见到我们就问:“你们抢到花球了么?”这丫头什么都知道。他们玩得正开心,美蓝现在不想回去。乐义保证晚上一定及时把她送回去,我和伊红就先回去了。
我把伊红送回家就回宿舍了。已经是四点半了。
酒瓶底在看书,赵诚斌在码字,其他人都不在。酒瓶底见我回来,便问:“你干什么去了,早上起来就不见你人影。一身酒气,你不是不喝酒的么?不会是喝花酒去了吧?”
我说:“我陪女朋友去参加她大表哥的婚礼去了。”
“怪不得。”
我问他:“你没和于虹薇出去玩?”
酒瓶底说:“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能玩的地方早玩了。”
听他语气似乎不是很高兴,我没再问下去。
赵诚斌码字搞得一头都是汗,我过去问他码了多少字了。他说:“刚突破三十万。”
我洗了澡,把衣服洗了。吃的东西都吐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又饿了,我发信息给伊红问她饿不饿,她说不饿,肚子还胀着呢。我和酒瓶底、赵诚斌一起下楼去吃晚饭。以前,酒瓶底都是和于虹薇一起吃饭的,今天却不见他叫于虹薇下来吃。
第二天,还是照常上班。现在一天的任务已经提升到600台,上班的时候连上厕所、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还好我和伊红在一起,互相可以照应着。
八点没到,正干得热火朝天,忽见几百米外成品段那边聚集了许多人。有人在喊:“不好了!出事了!”班长周荣剑这时正好不在,我们这边也有几个人跑过去看了,回来说成品班有个戴眼镜的出事了。我心想很可能是酒瓶底,便也学着“冬瓜熟了”私自停了线,然后就往那边跑,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见是伊红,我们一起挤到人群里面。
酒瓶底终于没有“酒瓶底”了。眼镜摔在一边,玻璃碎了一地,一块沾有血迹的厚重钢板撂在一边。他头顶上的伤口依稀可见。于虹薇把他抱在怀里又哭又喊,还说什么“我错了!”之类的话。伊红见这样子也哭了。我掏出手机打120,没人接。这时,成品班那个胖班长过来把众人吼散了,他和组长拿着担架,把章之亭抬上去往外跑,于虹薇也跟了过去;我冲上去拉住她的手,“章之亭——不会死的!”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当时竟然说了那样的话。
前面预装段、发泡段不知道发生了意外,还在拼命的生产。到了总装,大家都没心思工作,周荣剑回来督促我们继续干活,可我的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伊红说,于虹薇昨晚给我发信息说和章之亭大吵了一家,她想和章之亭分手,章之亭不答应,说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可以不回家;可是于虹薇已经拿定主意了,再也不和章之亭在一起了。
怪不得酒瓶底昨天闷闷不乐的,也不和于虹薇一起吃饭。
据成品段事故目击者说,车间棚顶的一块钢板脱落,在要砸中于虹薇的一瞬间,章之亭冲过去把她推开了……
今天是八月九号,离发工资只有六天。六天后,酒瓶底和于虹薇就可以一起回L市了。一个读书,一个打工。
今天产量只完成300台。成品段一时没了班组长和两个操作工,几乎停止运转,鲁线长亲自过去指挥也不行。晚饭我和伊红都没心思吃,打电话给于虹薇,打了好几次她都不接,只回复信息说L市治不好,章之亭的爸妈把他送到省会R市了。
我可以想象,酒瓶底的父母看到儿子这样会怎样对待于虹薇,特别是在知道儿子是因为救于虹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