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食堂吃了午饭就上了六楼。把衣服洗了,洗了澡,上床开电风扇躺着了。赵诚斌在打字,我问他写了多少了,他说快三十万了。看来速度挺快的。
赵诚斌说王涛何家平去网吧了,张迪回家去了。
平时一回到宿舍,烟味、酒味和牌味三味俱全。现在一味皆无,倒显得陌生起来。
我和赵成斌聊了几句,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不知道曹伊红的脚踝怎么样了,我给她发了信息。她回复说好多了。
我打开手机看《仙旗》。这几段写得很精彩,一直看到赵成斌叫我一起去吃晚饭。宿舍其他人还没回来,一放假他们就玩得昏天黑地。
吃过饭后,他们才一个一个的回到宿舍。胖子洗了澡就睡了,何家平躺在床上边抽烟边作深思状。张迪在看言情小说。
我还是不明白曹伊红当时为什么那样哭,还有公交车上那大妈为什么说“背一辈子”之类的话。我不便公开问室友们这些问题。酒瓶底在看历史,我给他发信息让他把铃声关掉,我要和他讨论一些问题。然后我就把上午的事略微说了一遍。
酒瓶底说,没想到曹伊红对你还真是一见钟情!
他打字很快。他解释说两个人拉手走过去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背她一段是“执子之‘腿’,与子偕老”,半路把她放下来扶她过去又变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听虹薇她室友说曹伊红挺重视这些,她既然答应让你背,你却又三心二意,她能不哭么?
你不用调侃我们了,谁知道过个吊桥有这么多规矩?
酒瓶底说“永睦桥”石头背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
然后他粗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康熙年间有一对情侣被地主官绅所迫逃到雀山桥头,当时那座桥已经荒废了,好多年没人走了,木板已经烂掉了。可那对情侣手牵着手竟然安全走过去了,到了对面的凤凰山。追他们的人以为桥还能用,谁知一踏上桥面,就掉下去摔死了。后来两山周围的乡亲都说当时有个神仙用看不见的云托着那对情侣过桥的,于是聚资把永睦桥修缮了一遍,继续供人使用,还在凤凰山桥头石头的背面刻了“人若有情,天亦佑之”八个字。
这里每个小孩都知道这个故事。
那些字我还真没看到。
去玩了一次,目的是达到了,却惹了一身麻烦。我责怪起酒瓶底为什么叫我去。
酒瓶底说就是星期天大家想出去好好玩一下,也没别的意思;虹薇那个叫庞芳的室友偏偏把曹伊红叫上了,她又没拒绝;再说你没心思追梅大小姐,曹伊红也不错啊。
我说,怎样才能让曹伊红打消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想法。
酒瓶底说还真有办法。
说公司后面的紫云山上就有个紫云庵。
也有个故事,那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事。酒瓶底不愧为学历史的,什么故事都知道。
说当地有两个书生的妻子怀有身孕,两位书生关系很好,便指腹为婚。后来真的一个生了男的一个生了女的。可是他们长大后彼此都不喜欢对方,到了婚嫁年龄也不愿意成婚。父母用尽办法也不能把他们两个撮合到一起。后来紫云庵有位尼姑出了主意。让两个人手持铜钱,在一炷香之内能掰断的话就是天意让他们分开的,否则就要成婚。他们答应了,父母当然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熟料他们真的一下子就把铜钱掰断了。
我说那尼姑肯定给铜钱做了手脚。
酒瓶底说没有,双方父母都检查过的。
我说那只不过是一场戏而已,给两个秀才当年“指腹为婚”的失策找个台阶下而已。
酒瓶底说也有可能,不过曹伊红既然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应该相信“断钱终分”。
我说这这不是白搭么,谁能把铜钱掰断了。
星期一上班,曹伊红还真的没来,连周荣剑也没出现。不过来了一个自称是组长的小黄毛。名字叫王伟,听别人说他只有19岁,工龄一年。小黄毛带领我们开会,我以为他必然是一身痞子气,不料规规矩矩。没说别的,只让我们继续去三号线帮忙。
下班后,我去乐乐超市买牙膏。碰到美蓝和乐义,美蓝说她姐姐脚肿得老高的,爸爸妈妈现在不在家,可以去看望她姐姐。我也没事做,心想还是把昨天的事解释一下比较好。
曹伊红家里宽敞干净,美蓝在门口要叫她姐姐说我来看她来了。我把她拦住,说我进去看她在干什么。美蓝捂嘴偷笑,说她姐姐在院子里,然后拉着乐义出去玩了。
我轻声穿过堂屋,站在院子口。
她家的院子很小,靠东边有一堵白墙,墙下是水槽子,有水从南边厨房那边流过来。院子中间是灰砖铺就的小径,靠厨房那边种着三四种果蔬,小径的另一边是两簇栀子花树。曹伊红穿着粉色的T恤和白色的休闲裤,斜倚在靠着栀子花的竹椅上,一只脚架在一个高登上摇来晃去。双手捧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偶尔念出带有P市口音的生僻字。
我细看她两只脚踝都没肿。
原来美蓝在骗我。我心想,你倒是快活自在。我还以为你有多么脆弱,不知道怎么伤心着呢。看来也不用解释了,是我自己多心。我刚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中年妇人在大门口停了自行车,手里拿着一个工作包进来了。
我赶紧跑进院子里躲在墙角,曹伊红看见是我惊得书掉在地上。我小声说,你别乱叫,看看门外进来的女的是谁。她说是我妈,吓了我一跳。还好她妈没来院子里,上楼拿件东西就走了。
我把《现代汉语词典》捡起来递给她,说我去乐乐超市买牙膏碰到美蓝,她说你脚肿了要我来看看你,谁知道被你妹妹骗了。
她红着脸,说,美蓝最调皮了,不要信她的话。
我盯着她的脚踝问她,你的脚好些了吧,那个神医不是说昨天就可以走路了么。
曹伊红咯咯的笑着,“哪里有神医啊!都是些治崴脚的土方法,我爸还会呢。”
我问她:“那你明天可以上班了吧!”
“嗯。不过我们二号线人数不够,班长说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勉强招满一条线的人。”
“你都熟练了,我们还得天天去上班干活呢。”
她解释说:“其实我也要天天去的,不过周姐姐说三号线产量再高也不会加到我们二号线的业绩上去,所以我岗位熟练了,不去她也不怪我了。”
“这样啊,反正我也不想干下去了,明天我也不上班了。我要走了。”我故意逗她。
她一脸的惊诧和落寞:“你要走?你要到那里去?你不就是L市的人么?你要回A市么?”
“说着玩的,别当真。”
她咬着唇角,脸色红中泛白,忽然像醒悟了什么,站起来到厨房里给我端了一片西瓜。我接过来吃了,很甜。
她见我全吃了,就绷着脸说:“我在西瓜里下毒药了,你吃了我特制的毒药,马上要死了。”
这可骗不了我:“我死了不要紧,只求你告诉我为什么愿意让我背你过永睦桥。”我这话是看她也跟我开玩笑,来了兴趣,随口一说的,说完就知道说错了。
她愣了一阵,“因为我脚崴了,走不了。”
我趁机说了想说的话:“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个假的故事,小孩子才信的,你别当真。”
她说:“我不是小孩子,我没当真啊。杰哥哥当真了么?”
我尴尬的说:“我昨晚才听说那个故事的。”
她好像很失望:“哦——我没事的,杰哥哥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
她奇怪的问:“为什么啊?”
“我肚子疼,毒性发作了。”我捂着肚子故作疼痛状。
“还骗我?”她举起字典要打我的样子。
我得理不饶人:“你亲口承认你下毒了,还想抵赖么?快拿解药来!”
她把字典丢到竹椅上,“毒死你算了!”
“那我就不走了,什么时候死了,你什么时候把我扔出去。”
“杰哥哥你——你不走,我走。”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别。我走我走。”
我看她渐渐不安起来,便回宿舍了。
第二天,曹伊红果真上班了,班长还是没出现。这着实令我很不安。都一个多星期了,没有多长时间酒瓶底和于虹薇就要走了,到那时周荣剑若还没有被我打动一点点的话。我真不知道是继续留下还是和他们一起走。在当时的我看来,不去追求周荣剑就等于否定爱情。
我还是在预装外挂冷凝器,我也想换个岗位学学,但是一直要用外挂,那个搭档请求我不要走,我只好留下来听他唠叨。
王涛安装压缩机也学得熟练,用气动枪打螺丝也很少脱丝。不过他主要还是帮他师傅搬压缩机。那都是又黑又重的家伙,远远的看去就像小日本的钢盔一样。大热天的,搬几个就流汗不止,他几次想把厂服脱了,被他师傅及时制止;否则那帮小丫头见了还不得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四散后躲起来,那流水线必然断了。责任重大,他师傅还是很明智的。
赵诚斌厂服前后背都湿透了,他倒是不抱怨什么。他师傅让他做他就帮忙,不让他做他就站在一边休息。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仿佛在背诵他昨晚写的好段子。
女孩子倒没什么费体力的活。三号线哪个岗位跟不上线了,曹伊红就去哪里救急,没事就去装温控盒。不过即便知道我偶尔看着她,也不怎么害羞了。
于是,整个三号线总装班运转得有条不紊,但对我来说,却又极度无趣起来。
熬到小黄毛过来叫我们吃午饭,才算告一段落。曹伊红看见王涛和赵诚斌拉我一起吃饭,便也和装温控盒的女员工一起吃饭去了。
王涛问我:“那个我们班去装温控盒的就是曹伊红么?”
我点头,这我骗不了他。
“眼光不错!她年龄比你小不少吧?”
“你别乱说啊,我可没看上他。她才十八,我比她大足足五岁呢。”
“大五岁怎么了,这年头谁还会在乎这么点年龄差距。那个姓杨的什么获贝尔奖的不就娶了个年轻漂亮的么!”
涛哥说的不假,只要喜欢,五岁的年龄差距的确不是问题。可我得追求班长周荣剑,而这又是不能事先告诉别人的。况且我对曹伊红也没那么强烈的感觉,只是觉得她有趣而已。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们谁知道班长为什么不来,都说不知道。
王涛骂道:“你有钱拿不就行了么,你管她什么班长来还是不来,不来更好!”
涛哥就是这样的粗暴性格。他感觉不爽的事情,说起话来会突然提高嗓门,以显示他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赵诚斌没说一句话,应该在构思情节,我真是佩服他这种心不在焉的境界。
下午开线后,我趁别人不注意问小黄毛班长怎么没来。他说班长家里有事,过几天才能来,说我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他或者直接打电话给班长。我说没事,随便问问。不过要我打电话直接问周荣剑,肯定行不通。我总不能劝她快点上班吧,现在没开线,她多休息一点时间也是好的,等开线了想请假都请不了。
这样又过了两天。下班了还可以看《仙旗》,上班就是机械的劳动。有时候我也找些新鲜的事情去干,或者预先装好许多外挂冷凝器堆在那里,然后跑出去上厕所。回来还剩许多,就跨过履带,到这边来帮帮涛哥,或者顶替一下别人。有时候我过来了,曹伊红正好在安装温控盒,或者打接地线。或者是打PTC,我总想去逗她玩一下。
可我一走过去,她就用疑惑的眼神着着我:“杰哥哥不忙么,这里能忙的过来,你去帮别人吧。”
王涛看了几次就烦了,打趣道:“你这小丫头就不对了啊!我们阿杰想帮你是好心,你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曹伊红听了就把工具一丢,跑去装温控盒了。我只好顶替上去。可是这样别人见了就真的以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了。她也越来越烦我了。
第三天周荣剑才来上班,她还真长胖了。早上集合点名时,除了曹伊红其他两个老员工都没来。周荣剑在名单上勾了两下,然后宣布:鲁线长决定试生产五十台。意思是说要我们这些新来的干了两个星期还没到,就要在周荣剑的带领下让总装班运转起来。我打起精神,心想可不能让她失望。
等了一个多小时,发泡段也没传过来一台箱子。周荣剑倒是指挥若定,只是不知道新人的名字,只对我的名字印象深刻些。她也不看名单,什么事随口就叫我去做。我跑来跑去替她拿这个拿那个。可是我许多东西不认识,不是拿错了就是不知道拿哪个,又要跑回来问她。后来她甚至骂我这几天在三号线偷懒,什么东西都没学会,什么都不知道。本来她一开始只让我们学会一个岗位就行了,因此对其他的物料也不是很在意。不过。她发脾气我也只好忍着。
因为是试生产,我们完成任务都算三号线的,因此仓库不会给我们提供物料,小黄毛忙着分配我们的人到三号线去借东西,三号线的员工还不愿意借。因为借了一时提供不上来就要停线,到时候他们那个“狮子吼”朱班长会找他们麻烦。我在三号线干了一个多星期是知道的,朱班长一吼一起来,惊天地泣鬼神。有一次方主任站在他身后,他没发现,还在对着别人吼;后来被主任吼了,说他粗暴对待员工。现在他吼别人之前总要先环视一下四周。
周荣剑对我发脾气的时候简直让我疯掉,不是因为我被冤枉或者做得不对不好什么的,而是她发脾气的样子实在难看:双手叉着腰,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刺耳。她这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像苏寒,完全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每当我这样被骂,曹伊红和几个女生就忍不住在一边偷笑。
等到发泡段终于传来箱子,我们这些新员工包括曹伊红就真的像模像样生产起冰柜来。那感觉还是挺激动的。我一下子就预装好了五十个外挂冷凝器,箱子却是十几分钟才来一个,大多数都无须安装外挂的,我完全变得无事可做。我靠在架子上面发呆,突然发现周荣剑在履带对面一边打电话一边向我招手,我一下子跳过去。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放门。原来放门体的被她叫去干别的事去了。
曹伊红在王涛左边打PTC。王涛右边是赵诚斌做管路整形,赵诚斌的右边就是我在放门。如此,曹伊红就不用面对着我而是侧对着我了。我们这一排人闲得要命。曹伊红一直在和她左边那个打接地线的胖女孩聊天。那女孩胖得要命,和涛哥有得一拼,后来涛哥一直很鄙视她,说胖女人是黑发魔女什么的,喜欢把头发散开来甩两下。我也觉得那胖女人很恶心,时不时的在别人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掏出一个小镜子照两下自己胖乎乎的脸蛋,捋捋头发。美其名曰:补妆。
曹伊红不理我,我只好找赵诚斌聊天。我和他说别的他都不感兴趣,可是一说到诗歌小说,他便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的讲起来,每当这个时候王涛就会泼一瓢冷水:“什么狗屁——东西!”赵诚斌便不说了。我偷偷的用手机看《仙旗》,而且一直没被逮。